那股冰冷仿佛有了生命,像一条无形的毒蛇,尖锐的獠牙已经刺破我的皮肤,将毒液注入我的五脏六腑。
我整个人都麻了,不是吓的,是冷的。
“别动!”一声苍老的呵斥在我耳边炸开。
是陈哑婆。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边,枯瘦的手里攥着一个巴掌大的黄铜铃铛,毫不犹豫地朝我胸口按了下去。
“滋啦——”
一声像是滚油泼上冰块的刺耳声响,我胸口那块蠕动的灰布猛地一缩,而陈哑婆手里的铜铃,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白霜。
她死死压着,手背青筋暴起,额头上全是汗,嘴里念念有词,说的却不是我能听懂的话。
几秒钟后,那股钻心刺骨的寒意总算退潮般地散去,只留下胸口一片木然的麻痒。
陈哑婆松开手,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靠着墙壁大口喘气。
她指着我,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你的魂缝裂了。你不该去抢那个名字的,强行夺名,就等于把自己的魂撕开一道口子,让那个叫‘小满’的东西钻了进来。现在好了,你们共用一副魂,他睡着的时候你醒着,你痛的时候,他在你魂里笑!”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猛然想起了昨晚在裁衣铺,李春花松开我手腕的那一刻。
那一瞬间,我心底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属于我的冲动,我竟然想扑上去抱住她,撕心裂肺地喊一声“妈”。
原来,那不是我。那是“小满”在动。
我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正当我惊魂未定时,库房的破门被推开,赵老三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手里捧着一面样式古旧的青铜镜,镜面灰蒙蒙的,看不清人影,只有边角刻着几个模糊的小字:“照魂不照人”。
“哑婆,拿来了。”赵老三将镜子立在地上,又从怀里摸出三支半截长的白蜡烛,点燃后摆在镜前。
烛火摇曳,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坐下,看着它。”陈哑婆指着镜子,语气不容置疑。
我别无选择,只能盘腿坐下,强迫自己直视那面诡异的古镜。
镜子里,我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神里全是恐惧。
可渐渐地,镜中的景象开始扭曲,我身后的背景不再是库房的墙壁,而是一片模糊的血色。
一个影子,从那片血色中慢慢浮现。
他穿着一件鲜红的上衣,头微微低着,看不清脸。
我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然后,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张脸,和我一模一样。
他看着镜中的我,嘴角咧开一个无比诡异的弧度,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说的话。
“哥,咱们终于合体了。”
“不!”我像被蝎子蜇了一样,尖叫着向后猛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哐当!”
我后退的瞬间,那面青铜古镜应声炸裂,无数碎片飞溅开来。
诡异的是,没有一块碎片伤到我,反倒是一道比头发丝还细的血线,闪电般从镜面的裂缝中弹出,精准地缠上了我的右手手腕。
那血线一沾到我的皮肤,就立刻像活物一样往肉里钻,手腕上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孽障!”陈哑婆怒吼一声,从腰间抽出一把黑鞘短刀,手起刀落,精准地斩在我的手腕上。
刀锋寒光一闪,却没有伤到我分毫,那条血线却应声而断。
断掉的血线在空中扭曲了几下,化作一缕黑烟消散了。
陈哑婆的脸色比我还难看,她抓着我的手腕,看着上面那道浅浅的红痕,嘶声道:“晚了……它已经在你的魂里扎下根了。再不想办法把它拔出来,七天之内,你就会被它彻底吞掉,变成一具任由它操控的‘壳’!”
当天晚上,我被他们关在库房里,门窗都贴上了画着朱砂符的黄纸。
我蜷缩在角落,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半夜,门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
“林……林小满?”是吴青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颤抖。
我不敢出声,死死地盯着门板。
“我知道你在里面,”他继续说,“你听我说,镇上出事了,这几天,有好几个孩子不见了。派出所查了监控,都只拍到他们半夜自己走出家门,一直往殡仪馆后山走,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三……三……’,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殡仪馆后山?三?我心里咯噔一下。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从门缝下塞了进来。
“你看看这个。”吴青山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你七岁生日那天,你姑妈带你去裁衣房,我偷拍的。”
我颤抖着手捡起照片。
照片上,七岁的我穿着新衣服,站在裁衣房的门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染红的鸡蛋,脸上却没什么笑容。
而透过半开的门缝,我清楚地看到,屋里的小兰姑妈对面,还坐着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小男孩,正扭头对着姑妈笑。
那张脸,和我照片上的脸,一模一样。
“你姑妈当年告诉我们所有人,你掉进后院那口枯井里,救上来就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吴青山的声音在门外变得像鬼魂一样飘忽,“可这张照片,是在井塌前三天拍的。你手里拿的那个红鸡蛋,是给林小满的生日礼物。你……你根本就不是井塌前的那个你……你是后来被补进去的!”
照片从我手中滑落。
我整个人如遭雷击,呆坐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井塌……失忆……补进去……
原来,真正的林小满,在七岁那年就已经死在了那口枯井里。
而我,我不知道我是谁,或许只是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流浪儿,被姑妈选中,用来填补这个空缺。
因为赵家的“名衣”,不能断了传承。
死了一个“壳”,就必须再找一个“壳”补上。
我所谓的童年,我所谓的记忆,我以为属于我的一切,全都是被硬生生灌进去的假名和假忆。
我不是林小满。
那我是谁?
不知过了多久,陈哑婆和赵老三推门进来。
看到地上的照片和失魂落魄的我,陈哑婆长长叹了口气,眼神里竟有一丝怜悯。
她沉默了很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这是当年,从井底捞出来的残骨磨成的灰。”她把布包推到我面前,声音低沉,“法医验过,不属于你,也不属于小满的尸骨。它属于一个没有任何身份记录的‘无名者’。”
她抬起眼,死死地盯着我。
“你,就是那个无名者。”
当夜,我陷入了无尽的噩梦。
我又回到了那个阴暗的柴房,七岁的我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地上。
李春花端着一只黑漆漆的碗向我走来。
可这一次,我清楚地看到,那碗黑水里,浮着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一张是我自己惊恐的脸。
另一张,穿着鲜红的衣裳,正是镜子里的“小满”。
他对着水中的我,轻声笑了。
“你一直以为,是你在抢我的名字……可其实,是你把我的命抢走了。”
“现在,换我来活。”
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冷汗。
月光从贴着符纸的窗户缝隙里照进来,我惊恐地发现,我的左手,竟然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正用指甲在身旁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地刻着字。
我叫林小满。
而我的右手,正像铁钳一样,死死地掐住我自己的脖子,力道大得让我无法呼吸。
窒息感和恐惧让我拼命挣扎,视线开始模糊。
就在我意识快要消散的最后一刻,我瞥见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悄然离去。
是吴青山。
月光下,我清楚地看到,他手里攥着一根细细的、染着血的红线。
而在他转头离去的瞬间,他裸露的脖颈处,一个淡淡的“三”字轮廓,若隐若现。
脖子上的力道突然一松,我瘫在地上,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地喘息。
门被猛地撞开,陈哑婆冲了进来,看到墙上的字和我脖子上的指痕,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一把将我从地上拽起来,眼神里再没有一丝犹豫,只剩下彻骨的决绝。
“来不及了,这里不能待了!”她声音又急又狠,拖着我就往外走,“再晚一步,谁都救不了你!”
我被她拖得一个踉跄,脑子依然浑浑噩噩。
“去哪?”我下意识地问。
陈哑婆没有回头,只留下了一句冰冷的话。
“去一个用废铜烂铁和被人遗忘的东西堆起来的地方。记住,只有坏掉的东西,才能修好另一个坏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