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再次扬起,吹得船帆鼓鼓囊囊,像一只只蓄满了力气的白色巨兽。
三艘朱漆福船缓缓驶离妈宫港,朝着浡泥方向破浪而去。码头上,那面失而复得的联盟“麒麟”旗重新攀上高杆,在海风里猎猎作响,像是在宣告着这片海域,终究是属于唐人的疆土。
陈敬源立在定远号的船楼之上,手扶着冰凉的栏杆,回望渐渐远去的澎湖列岛。妈宫港的轮廓在朦胧的水汽里慢慢淡去,唯有那面“麒麟”旗,依旧醒目得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他想起方才码头上的厮杀,想起那些被荷兰兵欺凌的联盟伙计,想起王二麻子挥刀砍翻红毛番小队长时的酣畅,心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快意,有愤怒,更有一丝沉甸甸的忧虑——荷兰人此番受挫,绝不会善罢甘休,西方列强也不允许唐人再次主导南洋海域,唐人要想崛起,日后南洋航线的风浪,怕是只会愈发汹涌。
“公子,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王二麻子端着一个粗陶茶碗走了过来,碗里的姜茶冒着袅袅热气,他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渍,战袍的下摆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却丝毫不见疲惫,一双铜铃般的眼睛里满是兴奋,
“这帮红毛番,真是不经打!下次再让我撞见,定要把他们的夹板船凿穿,喂了海里的大鱼!”
陈敬源接过茶碗,抿了一口滚烫的姜茶,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淌进心底。他看着王二麻子,笑道:
“你啊,还是这般莽撞。今日若非咱们占了地利人和,胜负尚未可知。荷兰人的火炮威力,你也见识到了,不可掉以轻心。”
王二麻子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公子说的是。不过咱的福船灵活,掣电铳和红衣大炮也不差,真要再遇上,未必就输了他们。”
陈敬源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辽阔的海面。暮色渐浓,海天相接处,一轮红日正缓缓沉入海底,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成群的海鸥追着船尾的浪花,发出清脆的鸣叫,翅膀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他想起颜思齐在黑礁岛送别时的嘱托,想起南洋贸易联盟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弟兄,想起辽东日益紧张的局势,心中的使命感愈发强烈。此番去浡泥檀木湾,不仅是为了补给粮秣,更是为了联络当地的唐人商号,打通一条从南洋到辽东的秘密商道,为日后的变局,埋下一枚暗棋。
“传令各船,入夜后谨慎航行,轮流值守,谨防红毛番的追兵。”陈敬源放下茶碗,沉声道,
“另外,让伙夫多煮些热粥,给兄弟们暖暖胃。”
“喏!”王二麻子高声应下,转身大步流星地去了。
夜色渐深,海风愈发凛冽,吹得船帆猎猎作响。定远号在波峰浪谷间沉稳前行,甲板上,值守的水手们裹紧了蓑衣,提着防风的马灯,警惕地盯着四周的海面。马灯的光晕在黑暗里摇曳,照亮了他们坚毅的脸庞。
陈敬源没有回舱休息,依旧立在船楼之上。他从怀里掏出一本泛黄的海图,借着马灯的光,细细查看。他的手指落在“檀木湾”三个字上,目光深邃。
檀木湾是南洋贸易联盟在南洋最重要的根据地,三面环山,易守难攻,联盟的所有产业也在这个地方,同时也是唐人在西洋航线上一个重要的中转点。此番前来,陈敬源要将船上的香料、布匹换成粮食,再沿着这条航线,一路北上,直达辽东。
估计辽东祖大哥和三弟那边又开始缺粮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晨曦微露,驱散了夜的寒意。海面上,雾气氤氲,像一层薄薄的纱。陈敬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海平面上,隐隐出现了一片连绵的青山。
“公子!快看!是浡泥的方向!”了望手的声音带着兴奋,穿透了晨雾。
陈敬源精神一振,举起黄铜千里镜,朝着那片青山望去。镜筒里,青山的轮廓愈发清晰,山间云雾缭绕,透着一股神秘的气息。山脚下,一片碧蓝的海湾静静卧在那里,正是檀木湾。
“各船注意,减速慢行,准备进入檀木湾!”陈敬源高声下令。
号令传下,三艘福船缓缓降下船帆,船速渐渐放缓。水手们放下测水的铅锤,仔细探测着水深,避免触碰到水下的暗礁。王二麻子领着护卫们,检查着船上的兵器,严阵以待。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海面上,波光粼粼。檀木湾的全貌,终于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三面青山如黛,将海湾环抱其中。
成片的竹楼和院落错落有致地倚着山脚而建,竹墙苫着茅草,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红辣椒、黄玉米,还有渔网上晾晒的银鱼干,风一吹过,便带着咸香的气息。
天刚蒙蒙亮,各家各户的门便“吱呀”开了,汉子们扛着渔网、提着渔篓,三三两两地往码头走,脚下的竹屐踩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清脆得像敲着梆子。
南洋贸易联盟的护卫队正踏着晨光巡逻。这支护卫队共十人,皆身着靛蓝色短褂,腰间系着玄色腰带,腰带一侧挂着牛皮水囊,另一侧悬着锋利的短刀。每个人的肩头,都背着一杆锃亮的掣电铳——铳身由精铁打造,泛着冷冽的寒光,铳管细长笔直,尾部的火绳被精心盘绕在铳架上,隐隐透着一股威慑力。
檀木湾了望塔上的了望兵阿吉正揉着惺忪的睡眼,将黄铜千里镜凑到眼前。按照联盟的规矩,他得守到辰时换岗,这枯燥的值守最是磨人,唯有远处青山的轮廓和湾内偶尔掠过的水鸟,能解几分闷。
忽然,阿吉的手顿住了,瞳孔猛地一缩。
水雾里,隐隐绰绰地冒出三道朱红色的帆影,像三把被风撑开的大伞,正顺着洋流的方向,缓缓朝着檀木湾驶来。那船身的形制,那桅杆上猎猎招展的杏黄旗帜,还有旗帜上醒目的“陈”字——错不了!是陈理事长的船队!
阿吉的困意瞬间被冲得烟消云散,他猛地站直身子,抓着了望塔的木栏杆,放声大喊:“来船了!是陈公子的船!陈理事长的船队到了
“终于到了。”陈敬源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释然。
队越来越近,船桅上的“陈”字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船舷两侧的炮窗紧闭,透着一股沉稳的气势。甲板上,隐约能看到身着劲装的护卫身影,还有那个立在船楼之上的挺拔身姿——正是他们翘首以盼的陈敬源。
“陈公子!”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响了起来,此起彼伏,带着浓浓的敬意与热络:“陈理事长!您可算来了!”“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盼到了!”
喊声顺着海风飘到船上,陈敬源站在船楼之上,望着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望着一张张洋溢着笑容的脸庞,嘴角也忍不住勾起一抹温暖的弧度。他抬手,朝着岸边的众人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