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律馆的灯火,连续亮了三个多月。
静思阁内,七张案几早已被卷宗淹没。自五月槐花盛时开启的律法修订,如今已至八月金秋。窗外银杏叶初染金黄,而阁内的讨论却越发白热化。
“此条不可再让!”
杨彪的声音罕见地严厉,枯瘦的手指重重敲在竹简上。这位年近七旬的太尉,此刻面庞涨红,须发皆张。案上摊开的是《贼律》草案,争议的焦点是“族诛”之刑的存废。
“谋反大逆,罪及三族,此乃汉家四百年成法!”杨彪环视众人,“若废此条,何以震慑不臣?”
诸葛亮端坐主位,神色平静。三个月的磨砺,让这位年轻的主持者越发沉稳。他待杨彪说完,才缓缓开口:“太尉所言,乃‘震慑’之效。然律法之设,首在‘公正’。”
他拿起自己案上的草案:“晚辈所拟新条:谋反者,首犯腰斩;父母、妻子、同产(兄弟姐妹)无预谋者,流三千里;若预谋参与,则依从犯论处。孙辈及旁系亲族,一概不罪。”
“这太宽了!”王允摇头,“孔明,你年轻,不知人心险恶。谋反大事,岂有一家不知之理?”
“正因知人心险恶,方需严限株连。”诸葛亮语气坚定,“司徒公可记得前汉七国之乱?吴王刘濞败亡,其幼孙刘驹不过三岁,亦被诛杀。此三岁孩童,有何罪孽?”
司马防沉吟道:“孔明是怕,株连过广,反逼人造反?”
“正是。”诸葛亮起身,走到阁中悬挂的《汉律沿革图》前,“秦法严苛,‘偶语者弃市’,结果如何?陈胜吴广揭竿,天下云集响应。高皇帝入关中,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遂得民心。”
他转向众人:“今我新朝初立,当示天下以宽仁。谋反大罪,惩首恶即可;若动辄族诛,恐寒天下之心,更恐地方官吏借此罗织,残害无辜。”
这番话让阁中一时寂静。
郭嘉忽然轻笑:“有意思。孔明这是要把商鞅的‘重刑止奸’,改成‘惩首恶、赦胁从’?可你要知道,世家里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赦了旁系,他们转头就能卷土重来。”
“所以需配合‘除名’‘夺爵’之条。”诸葛亮走回案前,翻出一卷草案,“新设《杂律》中专章,曰‘杂抵罪’——官员犯罪,可视情节以夺爵、除名、免官抵罪。谋反者,除本人处死外,其家族爵位一概剥夺,三代不得为官。”
贾诩捻须:“这是釜底抽薪。没了爵位,没了仕途,世家也就散了。”
“不仅如此。”诸葛亮又取出一卷,“新设‘准五服以制罪’原则——亲属相犯,依亲疏关系量刑。子孙殴祖父母、父母者,斩;但祖父母、父母殴子孙,致轻伤者不论,致死者减等。此乃以礼入法,明人伦纲常。”
荀彧仔细看着草案,缓缓点头:“如此一来,既严惩不孝,又防尊长滥权。礼法并重,确比单纯严刑更合中道。”
杨彪的脸色稍缓,但仍不放心:“那‘枭首’‘腰斩’等酷刑,你真要全废?”
“非全废,而慎用。”诸葛亮正色道,“新律定死刑三等:斩、绞、赐自尽。斩刑用于谋反、杀亲等十恶重罪;绞刑用于寻常杀人;赐自尽用于官员犯罪,保全其体面。枭首、腰斩、车裂等酷刑,一概废除。”
他顿了顿,补充道:“且所有死刑,需报廷尉寺复审,再呈陛下御批。地方不得擅决。”
这一条,连最保守的王允都点头赞同。乱世之中,地方官擅杀成风,若能以律法约束,确是善政。
争议最大的条款逐一议定,阁中气氛渐趋缓和。侍从端上秋梨汤,众人暂歇片刻。
郭嘉捧着汤碗,踱到窗前,忽道:“孔明,你这新律,条文是精细了。可天下官吏,十之八九读不通《九章律》,你这一套更繁复的,他们看得懂么?”
这正是诸葛亮最忧心的问题。三个月来,他主持修订的《章武律》草案,已初步成型:以《九章律》为基,整合四百年来增补的律、令、科、比,删繁就简,重新分为二十篇。
但这二十篇律文,加上配套的《令》《格》《式》,卷帙浩繁。莫说寻常小吏,便是郡守、县令,能通读理解的恐也不多。
“奉孝公问到要害了。”诸葛亮放下汤碗,从案底取出一卷帛书,“这是晚辈与陈判官、李判官合编的《律疏》。”
众人传阅,只见帛书上以通俗文字解释律条,并附案例。
“譬如《盗律》‘窃盗赃满五匹,徒一年’。”诸葛亮解释道,“《律疏》会注明:一匹绢市价几何,何为‘窃’何为‘盗’,‘徒一年’需服何役,如何折算。更附三则判例,供官吏参照。”
荀彧赞道:“此举大善!律法之弊,常在条文模糊,官吏可任意解释。若有统一《律疏》,则可大幅减少冤滥。”
“还不够。”诸葛亮摇头,“晚辈尚有一议——各州设‘律学博士’,专授新律;各郡县吏员,每年需赴州城受训十日,考核律法知识。不合格者,不得升迁。”
杨彪皱眉:“这要多少开销?且官吏离任十日,政务谁理?”
“开销可筹。”诸葛亮早有准备,“至于政务——可分期分批培训,或于农闲时进行。此事关乎法度能否真正施行,不可吝惜。”
贾诩忽然道:“老夫倒有一策:何不将《律疏》中常见条款,编为歌谣、口诀,令吏员百姓传唱?譬如‘伤人见血,杖六十;伤至折齿,徒一年’之类,简单易记。”
诸葛亮眼睛一亮:“贾公此计甚妙!可命各郡县在集市、乡亭张贴律文摘要,更可编成童谣,让蒙童习唱。如此,不出十年,百姓皆知法度。”
“那也得百姓识字才行。”王允叹道,“天下庶民,十之八九目不识丁。”
“所以需与教化并行。”诸葛亮郑重道,“修律馆完成律法修订后,晚辈将奏请陛下,推行‘乡亭蒙学’——每乡设一蒙师,教授孩童识字、算数、律法常识。所需钱粮,可由地方田赋中拨付少许。”
这话让众人都怔住了。
司马防喃喃道:“每乡设学……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业。”
“正是大业,方需为之。”诸葛亮目光坚定,“法度之行,不在条文精妙,而在深入人心。若百姓不知法,则法为虚文;若官吏不通法,则法成具文。唯有教化合流,方能使新律真正落地。”
阁中再次陷入沉思。窗外秋风拂过,银杏叶沙沙作响。
郭嘉忽然大笑:“好个诸葛亮!修律是假,变法是真!你这是要借修律之机,推行教化、整顿吏治、重塑世风啊!”
诸葛亮坦然道:“奉孝公明鉴。律法乃国之骨架,教化乃国之血脉,吏治乃国之筋肉。三者缺一不可。晚辈所为,正是以修律为始,推动整个国家机器的革新。”
荀彧看着眼前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心中感慨万千。三个月来,他亲眼见证诸葛亮如何以超乎年龄的沉稳与智慧,调和各方意见,推动这部融合儒法、刑教合一的新律诞生。
更难得的是,诸葛亮所思所谋,不止于律法条文,更在于律法如何落地、如何教化万民。这份格局,已远超寻常“法吏”的范畴。
“孔明。”荀彧缓缓开口,“你这套构想,陛下可知?”
诸葛亮躬身:“晚辈曾于值房夜谈时,向陛下略陈所思。陛下言:‘法度之立,如筑大厦,需夯实地基、立稳梁柱、覆以瓦片。你只管放手去筑,朕为你撑腰。’”
这话让众人都松了口气。有陛下支持,此事便可行。
八月廿三,草案初成。
静思阁内,二十卷《章武律》草案整齐陈列。诸葛亮领衔,六位重臣联署,呈送冰井宫。
那日午后,刘备在冰井宫前殿单独召见七人。
秋阳透过高窗洒入,将二十卷律书映得金光灿灿。刘备没有立即翻阅,而是让七人依次陈述。
杨彪先说体例之新,王允谈礼法融合,司马防论条文严谨,贾诩讲执行之策,郭嘉说教化并行,荀彧总述其要。
最后轮到诸葛亮。他行至殿中,向刘备深施一礼。
“陛下,此《章武律》草案,凡二十篇,三百六十条。其要有三:一曰‘律令分明’——律主刑杀,令存事制,杜绝混淆;二曰‘礼法并重’——以法家之严谨立规矩,以儒家之仁恕施教化;三曰‘刑教合一’——惩恶导善,明刑弼教。”
他顿了顿,声音清朗:“更关键者,新律设‘杂抵罪’之制,限株连,慎死刑,明等差。又附《律疏》《案例》,设律学、兴蒙学,务使法度深入乡亭,百姓皆知可为与不可为。”
刘备静静听着,待诸葛亮说完,方问:“孔明,你修此律,最终所求为何?”
诸葛亮抬头,目光清澈如秋水:“臣所求,非止一部完善律书,而是一个‘法正民安’的世道。百姓知法而畏法,更知法而用法;官吏明法而执法,更畏法而守法。如此,则天下刑狱渐清,教化日兴,太平可期。”
殿中寂静片刻。
刘备缓缓起身,走到律书前,手指轻抚竹简。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墨迹未干的新律条文,扫过七位重臣疲惫而坚定的面容,最后落在诸葛亮身上。
“好一个‘法正民安’。”刘备的声音在殿中回响,“朕当年在涿郡,见官吏欺民、豪强横行,便立下‘解虎之志’——解民倒悬,安顿天下。这些年,我们打了无数仗,死了无数人,终于打下这片江山。”
他转身,望向殿外邺城的轮廓:“可打江山易,治江山难。若无法度,则今日之安,明日便乱;若法度不公,则民怨沸腾,江山倾覆。”
刘备走回御座,却未坐下,而是站在阶前,看着众人:“这部《章武律》,便是新朝治江山的根基。你们七人,这三个月,是在为新朝夯实地基。”
他忽然躬身,向七人行了一礼。
七人慌忙跪倒:“陛下不可!”
“朕这一礼,非为君王谢臣子,而为天下苍生谢诸位。”刘备扶起众人,“律法乃国之公器,关乎亿兆生民之祸福。你们这三个月,字斟句酌,夜以继日,是在为天下人谋一份公道。”
他回到御座,正色道:“此律草案,朕准了。但尚需最后一步——公议。”
“公议?”杨彪疑惑。
“对。”刘备点头,“将草案抄送各州郡,令刺史、太守、名士、乡老皆可评议,提出修改意见。期限三个月,明年开春,汇总修订,最终定稿颁行。”
诸葛亮眼睛一亮:“陛下圣明!如此,既显朝廷开明,又能集思广益,更可使新律在颁布前,便为天下所知。”
“正是此理。”刘备微笑,“律法若闭门造车,必与世情脱节。让天下人参与议论,纵有反对之声,也是好事——可提前知晓推行之难,早做准备。”
这胸襟气度,让七人皆心折。
草案公议的消息,如秋风吹遍九州。
各州郡衙署、书院、市集,处处可见抄录的律文摘要。官吏、士子、商贾、农夫,人人议论纷纷。
邺城西市茶肆里,几个商贩围坐,听识字的老先生读律。
“‘盗贼赃满五匹,徒一年’……这‘五匹’是绢还是布?”一个布商问。
“《律疏》说了,皆按市价折算。”老先生扶了扶眼镜,“更妙的是这条——‘市贩缺斤短两,欺客诈财,赃满五百钱,杖六十;再犯,徒半年’。嘿,东街那王麻子,该收敛了!”
众商贩哄笑。有人担忧:“那咱们做生意,岂不处处受限?”
“受限才好!”一个老匠人敲着烟杆,“从前那些奸商,以次充好、哄抬物价,咱们小民吃亏无处说理。如今有法可依,是好事!”
类似的场景在各处上演。有豪强世家暗中串联,反对“度田检籍”与“杂抵罪”条款;也有寒门士子欢欣鼓舞,认为新律给了他们出头的机会。
三个月公议期,各地意见如雪片般飞往邺城。
修律馆内,二十名书吏日夜整理,将意见分类汇总:赞同者、反对者、建议修改者。诸葛亮与六位重臣,每日研判至深夜。
争议最大的,仍是“杂抵罪”与“限株连”。
十月初,十三州中有九州的世家联名上书,请求保留“族诛”之刑,认为这是“震慑不臣的国之利器”。
奏疏送到冰井宫时,刘备正在与刘封下棋。
“父皇,世家势力如此庞大,是否该暂退一步?”刘封看着那厚厚一摞奏疏,有些担忧。
刘备落下一子,淡淡道:“封儿,治国如弈棋,不可只看眼前一步。世家反对,是因新律触动了他们的根本——从此,他们不能借‘株连’之名,铲除异己;不能凭爵位,逍遥法外。”
他拿起一份兖州世家的奏疏:“你看,这家说‘若无族诛,何以儆效尤’?可他们自家去年逼死佃户三条人命,却以钱赎罪,毫发无伤。他们怕的,不是律法不严,而是律法太公——公到他们也需守法。”
刘封恍然:“所以父皇不会退让?”
“非但不退,还要进一步。”刘备叫来侍从,“传朕口谕:将各地反对新律的奏疏,择要抄录,张贴于各州郡城门,令天下人评议。”
这招堪称绝妙。当世家们的“反对理由”公之于众,百姓哗然。
“原来他们怕的是这个!”市井间议论纷纷,“‘杂抵罪’让官员犯罪可用夺爵免官抵命,他们便不能杀人不用偿命了!”
“‘限株连’让他们不能随意陷害对手全家了!”
民意汹涌,反倒让许多世家不敢再公开反对。毕竟新朝初立,皇权威重,若被扣上“反对法度”的帽子,谁也担不起。
腊月,公议期满。
修律馆汇总所有意见,对草案进行最后修订。最终定稿的《章武律》,共二十篇,三百五十二条,比原草案更为完善。
其中最关键的增补,来自一条民间建议:设“登闻鼓”。
“凡百姓有冤,县郡不公者,可赴州城击鼓鸣冤;州城不公,可赴京城。”诸葛亮在最终奏疏中写道,“鼓设于各州郡衙门前,有专人值守,不得阻拦。此乃广开言路,防官吏壅蔽之策。”
刘备阅后,朱笔批了四个字:“善。速行。”
章武十七年元月十五,元宵佳节。
这日的邺城,灯火之盛远超往年。不仅为庆贺佳节,更为一件大事——《章武律》将于今日正式颁行天下。
铜雀宫光明殿前,九丈高的旗杆上,悬挂着巨幅律文摘要。从宫门到金虎门,沿途每隔十丈便设一灯牌,上书律条要点。百姓可随意观看,有识字的书生主动讲解。
午时,钟鼓齐鸣。
刘备着十二章纹冕服,率文武百官出殿。殿前广场上,三千禁军列阵,各州郡使者、士农工商代表,齐聚于此。
“宣,《章武律》颁行诏!”
荀彧手持诏书,声音洪亮,传遍广场。诏书历数新律要义,最后道:“……自此,天下刑狱,一依此律。官吏敢有曲法阿私、玩法舞弊者,严惩不贷;百姓有能明法守法、教化乡里者,旌表嘉奖。法度既立,当与天下共守之!”
诏毕,侍从抬出百口大箱。箱中装的是首批印制的《章武律》正本与《律疏》,将发往各州郡。
刘备走到阶前,亲手将一部律书,交到诸葛亮手中。
“孔明,这部律,是你心血所铸。朕今日将它交还于你——从今往后,你便是这《章武律》的守护者、推行者。望你不负朕望,更不负天下苍生之望。”
诸葛亮双手接过律书,深深一拜:“臣,必竭尽所能,使此法度光照四海,泽被万民。”
礼成。鼓乐再起,烟花绽放。
刘封站在百官之中,望着诸葛亮手持律书的身影。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两年前,诸葛亮在武城县衙对他说的话:“法度之立,不在朝夕,而在持之以恒;不在严惩,而在教化。”
今日,这番话终成现实。
夜色渐深,灯火愈明。邺城的大街小巷,百姓们仍在热议新律。茶肆里,说书人已开始讲“诸葛廷尉修律”的故事;书院中,学子们挑灯夜读律文;就连深宅大院,世家们也在密议如何适应新法。
而在廷尉寺值房,灯火依旧。
诸葛亮送走最后一批贺客,独自回到案前。桌上放着那部御赐的《章武律》,墨香犹存。
他翻开扉页,第一篇《刑名》,开宗明义:“立法度,以正天下;明刑赏,以安黎庶。”
窗外,元宵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将邺城映得如同白昼。更远处,九州山河,万家灯火,都在这一夜,等待着新法度的曙光。
诸葛亮合上律书,望向星空。
路还很长——律法虽立,推行尤艰;条文虽备,人心难测。但至少,第一步已经迈出。
这个元宵之夜,一部融合古今、会通儒法的新律,正式登上历史舞台。而它带来的变革,将如春风化雨,悄然改变这个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值房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诸葛亮吹熄烛火,却未离去。他坐在黑暗中,静静思考着明日——明日,便要开始新律的推行;明日,便要面对无数新的挑战。
但此刻,他心中只有平静。
因为方向已明,法度已立。剩下的,便是一步一步,踏实走下去。
星光透过窗棂,洒在那部《章武律》上。封面上,“章武”二字,在微光中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