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一天,雨来了。
不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是带着寒意的、淅淅沥沥的冷雨,从清晨一直下到傍晚。四合院的屋檐下挂起了水帘,青砖地面被洗得发亮,墙角的苔藓绿得刺眼。
秦淮茹一早就起来了,在屋里翻箱倒柜找雨具。棒梗今天要去农学院参加一个“春季农业技术交流会”,是赵晓梅托关系给他弄到的名额。
“妈,别找了,我穿蓑衣就行。”棒梗看着母亲焦急的样子,有些不忍。
“蓑衣哪行?湿透了要生病的。”秦淮茹终于从箱子底翻出一件半旧的油布雨衣——那是贾东旭留下的,虽然打了补丁,但还能用。她又找了双胶鞋,鞋底磨得光滑,但也比布鞋强。
棒梗穿上雨衣,戴上斗笠,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
“路上小心,别走水洼。”秦淮茹送他到门口,“到了学院,听老师的话,多看多记,不懂就问。”
“知道了,妈。”
棒梗背起书包——里面装着赵晓梅整理的笔记和他自己的问题清单,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雨幕中。
秦淮茹站在屋檐下,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胡同拐角,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骄傲,有担忧,也有对丈夫的思念——如果东旭还在,看到儿子这样,该多高兴。
雨还在下,院子里渐渐有了人声。
今天是清明,院里要组织去给聋老太太扫墓。虽然老太太走了一年多了,但院里的人都没忘记她。按照老规矩,清明要给逝去的亲人扫墓、培土、烧纸。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林飞披着雨衣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一篮子祭品——几个馒头、一碟咸菜、一小瓶酒,还有一叠黄纸。
“准备好了。”秦淮茹也拿出准备好的东西,“老太太爱吃我做的枣糕,我蒸了几个。”
赵晓梅从后院过来,手里拿着一把新采的菠菜:“老太太说过,祭品不在多,在心诚。我摘了点咱们院自己种的菜,让她也尝尝鲜。”
陆续的,院里的人都出来了。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点东西——傻柱提了一壶酒,苏秀兰带了几片药(老太太生前常咳嗽),许大茂拎着一篮子鸡蛋,连孙寡妇也带了几个自己糊的纸元宝。
雨中的队伍沉默而肃穆。大家披着各式各样的雨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城郊的公墓。
公墓在一座小山坡上,雨中的山路泥泞难行。棒梗奶奶贾张氏腿脚不好,是傻柱背上去的。老韩头也让人搀扶着,走几步就要歇一歇。
聋老太太的墓在坡顶,很简朴,就是一块青石碑,上面刻着“王秀珍(1910-1962) 李振华烈士之妻”。墓碑前已经长出了稀疏的青草。
林飞带头清理了墓周的杂草,培了新土。然后大家摆上祭品,烧纸,磕头。
雨丝打在燃烧的纸钱上,发出“滋滋”的声音,青烟混着水汽袅袅升起。
“老太太,我们来看您了。”林飞第一个开口,“院里现在挺好的。屋顶的菜长得旺,沼气池也建成了,孩子们都上学了。您放心。”
秦淮茹接着说:“老太太,槐花会走路了,会叫‘太太’了。小当也上学了,学习可好。棒梗……棒梗今天去农学院了,您要是在,肯定高兴。”
赵晓梅轻声说:“老太太,您教我的,我都记着。种地如做人,要踏实,要用心。我一直在做。”
一个接一个,院里的人都说上几句。说的都是琐碎的事——谁家鸡下蛋了,谁家菜丰收了,谁家孩子有出息了。但正是这些琐碎,构成了真实的生活,构成了这个院子在老太太走后,依然顽强生长着的证明。
许大茂是最后一个说的。他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老太太,我对不住您,对不住院里所有人。我现在改了,真改了。您在天上看着,我要再犯浑,您就让雷劈我。”
雨还在下,打湿了每个人的肩背,但没人觉得冷。因为心里有团火——是怀念,是感恩,也是传承。
扫完墓,下山的路更难走了。雨水把山路冲得沟壑纵横,几个孩子差点滑倒。林飞让大家手拉手,互相搀扶着往下走。
“小心点,这边滑!”
“我拉你一把。”
“谢谢柱叔。”
雨声、脚步声、互相提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支在雨中艰难行进的队伍,像极了一年来这个院子走过的路——泥泞,坎坷,但从未松开彼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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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梗到达农学院时,雨势小了些,但还没停。学院的大门敞开着,门房里坐着个打瞌睡的老大爷。棒梗出示了赵晓梅给的介绍信,老大爷眯着眼看了看,挥挥手让他进去。
交流会在一栋红砖楼的一层教室里。棒梗推门进去时,里面已经坐了二十多个人,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学生,也有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看样子是各农场、公社的技术员。
讲台上站着个五十来岁的老师,戴副黑框眼镜,正在讲“春季作物病虫害防治”。棒梗找了个角落坐下,拿出笔记本。
“……蚜虫的防治,除了农药,还可以用土办法。”老师推了推眼镜,“比如烟叶水、辣椒水,或者种植一些驱虫植物,比如大蒜、薄荷。”
下面有人提问:“老师,这些土办法,真管用吗?”
“管用。”老师肯定地说,“我们做过对比试验,在小型菜地里,土办法的效果不比农药差,而且更安全,不会造成农药残留。”
棒梗认真记着。这些正是院里需要的——安全、便宜、有效。
课间休息时,棒梗鼓起勇气,走到讲台边。
“老师,我有个问题。”
老师看看他,笑了:“小同志,你说。”
“是关于沼气池的。”棒梗拿出自己的记录本,“我们院建了个小型沼气池,现在运行基本正常。但我发现,不同原料产气量差别很大。比如,纯粪便产气慢但持久,加了秸秆就产气快但不持久。有没有最优的配比?”
老师接过本子翻了翻,眼睛亮了:“这些数据是你记录的?”
“是,还有我们院的赵老师一起记录的。”
“很详细,很有价值。”老师赞赏地点头,“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沼气的原料配比,确实是个关键。一般来说,粪便和秸秆的比例在二比一到三比一之间比较合适,还要考虑碳氮比、含水量……”
他讲得很详细,棒梗听得入迷,不停地记。
“你是哪个单位的?”老师问。
“我是四合院互助小组的,在城里。”
“城里?”老师有些意外,“城里建沼气池的可不多。你们怎么想到的?”
棒梗把院里这一年的经历简单说了说——从屋顶种菜到互助联盟,从被举报到请专家,从差点被拆到成为示范点。
老师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小同志,你们不容易。但你们做的是对的。农业技术,归根结底是要为人民服务的。不管在城里还是农村,只要能解决实际问题,就是好技术。”
他想了想,从包里拿出一本油印的小册子:“这是我编的《小型沼气池建设与维护手册》,送给你。里面有些经验,也许对你们有用。”
棒梗如获至宝,双手接过:“谢谢老师!”
“别谢我。”老师笑了,“你们在实践中摸索出的经验,比书本上的更宝贵。希望你们继续坚持,继续记录。等积累多了,说不定能写本书,让更多人受益。”
这话让棒梗心头一震。写书?他从来没想过。但老师说得对,实践出真知。院里这一年多的经历,不就是活生生的教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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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会开到下午四点结束。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夕阳的余晖。
棒梗走出农学院,怀里揣着老师送的手册,脑子里塞满了新知识。他急着回去跟林叔、赵老师分享。
路过学院试验田时,他停下了脚步。
那是好大一片地,被划分成一个个整齐的方块,种着不同的作物。有的方块里麦苗青青,有的方块里油菜花黄,有的方块里搭着架子,爬满了瓜藤。
一个老农模样的师傅正在田埂上抽烟,看到棒梗,招招手:“小同志,看什么呢?”
棒梗走过去:“师傅,这块试验田,真大。”
“可不,五十亩呢。”老农吐了口烟,“种的都是新品种,抗病的、高产的、早熟的……哎,你是来开会的?”
“嗯,刚散会。”
“学啥了?”
“病虫害防治,沼气技术,还有土壤改良。”
老农点点头:“都是实在东西。比那些空谈强。”他顿了顿,指着试验田,“你看这些新品种,好是好,可推广起来难啊。农民不敢试,怕失败。一失败,一年的收成就没了。”
棒梗深有同感:“我们院也是这样。开始推广屋顶种菜时,好多人不敢试,怕麻烦,怕失败。”
“那你们怎么解决的?”
“我们自己做示范,让大家看到好处。”棒梗说,“还免费教技术,送种子。等有人种成了,尝到了甜头,就会一传十,十传百。”
老农眼睛亮了:“这法子好!示范,眼见为实!”他拍拍棒梗的肩,“小同志,你有头脑。记住,搞农业,不能光在实验室里,得接地气,得知道老百姓想什么、怕什么。”
这话和赵晓梅常说的“技术要为老百姓服务”如出一辙。
棒梗重重地点头:“我记住了。”
告别老农,棒梗继续往回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但他的脚步很轻快。这一天,他学到了太多——不仅是技术知识,更是如何把技术变成实实在在的好处,如何让知识真正服务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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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院里时,天已经擦黑。
扫墓的队伍也刚回来,大家正在院里换湿衣服,生火做饭。看到棒梗,秦淮茹赶紧迎上来:“怎么样?淋湿没有?”
“没事,妈。”棒梗把雨衣脱下来,“交流会特别好,我学到好多东西。”他看到林飞和赵晓梅也在,迫不及待地拿出那本手册,“林叔,赵老师,你们看,这是农学院的老师送的!”
林飞接过手册翻了翻,连连点头:“好东西!晓梅,你看这段,关于原料配比的……”
赵晓梅也凑过来看,两人越看越兴奋。
“棒梗,你详细说说,今天都学了什么。”林飞拉着棒梗坐下。
棒梗把一天的见闻一五一十地说了。从病虫害防治的土办法,到沼气原料配比,到试验田的见闻,还有那位老师说的“实践出真知”。
大家围坐过来,听得津津有味。连许大茂都竖起了耳朵。
“那个老师说得对。”林飞听完,感慨道,“咱们这一年的经历,确实能写本书了。从饿肚子到吃饱饭,从各顾各到抱成团,从被人举报到成为示范点……每一步都不容易,但每一步都走得踏实。”
“那就写呗。”傻柱插话,“让棒梗写,他读书多。”
棒梗脸红了:“我哪会写书……”
“不会就学。”赵晓梅鼓励他,“把你这一年多的观察、记录,还有咱们院的变化,都写下来。不一定要出版,就留给咱们院自己看,留给以后的孩子们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辈是怎么在困难中走过来的。”
这话打动了棒梗。是啊,记录历史,传承精神,这不也是一种责任吗?
“我试试。”他郑重地点头。
当晚,棒梗就在油灯下开始了他的“写作”。第一页,他写下标题:《四合院纪事——一个城市院落的生存与新生》。
开头第一句,他写道:“1962年冬,我十三岁。那个冬天特别冷,妹妹病危,院里断粮,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院子要散了。但就在最绝望的时候,有人站了出来……”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每一个字,都带着温度,带着记忆,带着希望。
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但屋里的灯光很暖,很亮。
照亮了纸上的字,照亮了少年的脸,也照亮了这个院子,这个在风雨中抱团取暖、在困境中倔强生长的,普通的、又不普通的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