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李的辞职报告批得很快。
人事部的同事惋惜地拍着他的肩:“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老板很看重你啊。”小李勉强笑了笑,没敢说真话——他总不能说自己是因为不敢上公司的厕所才辞职的。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加班的深夜。凌晨两点,整层楼只剩下他键盘的敲击声。膀胱的胀感越来越明显,他犹豫了十分钟,终于起身走向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这栋写字楼的厕所装修考究,每个隔间都是实木门,下面留着一掌高的空隙。小李推开第三个隔间的门,坐在冰冷的马桶盖上。寂静中,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就在他放松下来的那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对面隔间下的影子——一双穿着黑色皮鞋的脚,脚尖正对着他的方向。
小李愣了愣。这么晚还有别人在加班?他没多想,继续坐着。但不知为何,心里开始发毛。那双脚一动不动,就像……就像在等待什么。
然后,那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钻进他的脑子:往上看看。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强烈到他的脖颈开始自发地向上仰起。视线缓缓上移,越过隔间米黄色的门板,继续向上——
一张脸正趴在隔板顶端,直勾勾地盯着他。
那张脸是倒着的,长发垂落如黑色水草。最恐怖的是那条舌头——紫黑色的、布满粘液的舌头,从咧开的嘴里垂下来,几乎要碰到小李的鼻尖。舌头上布满细密的倒刺,像猫的舌头,但放大了无数倍。而那双眼睛,是纯粹的血红色,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浓稠的血色。
时间静止了。
小李甚至闻到了腐烂的气息。他想尖叫,但喉咙像被水泥封住;想逃跑,但四肢僵硬如石。那条舌头又垂低了半寸,冰冷的粘液滴在他的额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三秒,也许有三年,小李的身体终于挣脱了束缚。他撞开隔间门,连滚爬出厕所,甚至没敢回头看一眼。走廊的灯光惨白,他的影子在墙上疯狂摇晃。
第二天他就提交了辞职报告。主管试图挽留,但看到小李浓重的黑眼圈和颤抖的手,终究没再说什么。小李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洗手池里总是积着一层落发。他想起公司里那些秃顶的同事——技术部的老王,财务部的张姐,还有去年离职的副总。他们都曾业绩突出,都曾频繁加班,然后头发越来越少,最后干脆剃了光头。
现在他明白了。
离职后,小李回了趟老家。母亲见他脸色蜡黄,心疼得直抹眼泪:“这是怎么了?在城里累坏了吧?”小李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有些事说出来,别人只会当你是疯子。
第三天下午,小李去了村东头的表姑家。表姑姓陈,村里人都叫她“陈眼”——因为她看得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陈眼正在院子里喂鸡,见小李来了,拍拍手上的谷壳:“哟,这不是城里回来的大学生嘛。”她眯起眼睛打量小李,笑容渐渐淡去,“你撞见东西了。”
不是疑问句。
小李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原本来只是想散心,没打算说那些事,但陈眼一句话就戳破了他精心维持的平静。
表姑家的堂屋昏暗,供桌上点着长明灯。小李坐在藤椅上,把公司厕所里的事断断续续说了出来。说到那条垂下来的舌头时,他的声音开始发抖。
陈眼安静地听着,手里捻着一串发黑的木珠。等小李说完,她叹了口气:“你遇到的这东西,叫‘噬发鬼’。专在人气虚的时候下手,吸人的精气。头发是血之余,精气一弱,头发就先掉。”她顿了顿,“你能逃掉,算是命大。这鬼要是真缠上你,不出三个月,你就得跟它走。”
小李脊背发凉:“跟它走?去哪儿?”
“去它该去的地方。”陈眼的声音很轻,“这种鬼生前多是横死的,怨气重,找不到替身就入不了轮回。”她看了看小李,“你最近别一个人待着,尤其是晚上上厕所的时候。人的头顶有灵光,低头的时候灵光弱,它就好下手。”
从表姑家出来,已是傍晚。夕阳把村道染成橘红色,远处的山峦起起伏伏,像沉睡的巨兽。小李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个穿红衣服的人。
那是个女人,撑着一把鲜红的油纸伞,伞面压得很低,遮住了上半身,只能看见一袭红裙和黑色的布鞋。她走路的样子很奇怪——不是走,更像是飘,脚尖几乎不沾地。
女人拐进了小巷。小李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巷子很窄,两侧是斑驳的土墙。红衣女人在一户人家的黑木门前停下,没有敲门,就那么穿门而入。
是的,穿了过去。
小李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起了表姑的能力,又想起表姑说过的话:“要是看见穿红衣服的,特别是打红伞的,千万别搭话,也别跟着走。红衣成煞,这是最凶的。”
可他已经跟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探出头,看见小李,愣了愣:“你找谁?”
小李舌头打结:“刚、刚才有个穿红衣服的姑娘进去了……”
老妇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你说什么?”
“穿红衣服,打红伞,”小李比划着,“这么高的个子,从这门进去了。”
老妇人踉跄了一步,扶着门框才没摔倒。她的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挤出声音:“那是我闺女……死了五年了……淹死的……下葬时我给她穿的红衣,烧了把红伞……”
小李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老妇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她回来了?她真回来了?”她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骇人的光芒,混合着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希望。
小李挣脱开来,逃也似的跑出巷子。回到表姑家时,天已经全黑了。陈眼正在厨房烧火,灶膛里的火光照亮了她布满皱纹的脸。
“我看见红衣女鬼了,”小李气喘吁吁地说,“进了西头那户人家……”
陈眼手里的火钳“哐当”掉在地上。她死死盯着小李:“你跟她说话了?”
“没、没有,但我跟那家的老太太说了……”
“坏了。”陈眼的脸沉下来,“红衣鬼认路回家,这是想找替身。你这一说,那老太太动了念想,鬼就更走不了了。”她站起身,在狭小的厨房里踱步,“得想办法送走。”
“怎么送?”
陈眼没回答,从里屋拿出一个褪色的布包。她打开布包,里面是一把生锈的剪刀、一包红纸,还有几根长长的麻线。
“红衣鬼最恋红衣,”她低声说,“得给她换身衣服。”
那天深夜,小李跟着陈眼再次来到那条小巷。老妇人家已经熄了灯,整条巷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陈眼在门前蹲下,从布包里取出剪刀和红纸,开始剪纸人。她的手很巧,即使光线昏暗,也能剪出精细的轮廓——是个穿裙子的女人。
剪完后,她用麻线把纸人绑在一根竹条上,插在门边的泥土里。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往纸人上洒了些粉末。
“这是香灰,庙里求的。”陈眼低声解释,“能安魂。”
做完这一切,她拉着小李退到巷口,静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子时左右,巷子里起风了。不是自然的风,而是一股打着旋的阴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插在门边的纸人哗啦作响。
小李看见了。
红衣女人从门里飘了出来——真的是飘,脚离地三寸。她停在纸人前,红色的伞微微抬起。小李第一次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被水泡胀的、惨白浮肿的脸,眼睛是两个黑洞。
纸人在风中剧烈抖动,忽然“呼”地烧了起来。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幽绿色的、冰冷的光。火焰中,纸人的红色渐渐褪去,变成了一身素白。
红衣女人——现在应该叫白衣女人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燃烧的纸人,然后转过身,朝着村外的方向飘去。她的速度很慢,身影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风停了。
陈眼长舒一口气:“送走了。”她看向小李,“你也该回去了。城里人,少掺和乡下的事。”
小李第二天就离开了村子。回城的大巴上,他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田野。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前同事发来的消息:“你知道吗?公司又有人辞职了,技术部新来的那个小王,也说加班时在厕所看见了怪东西。”
小李关掉手机,闭上眼睛。
他的头发还在掉,但已经少多了。梦里偶尔还会出现那张倒悬的脸和紫黑色的长舌,但他学会了在梦中屏住呼吸——表姑说,鬼是靠人气认人的,憋住气,它就找不到你。
这法子有没有用,小李不知道。但他开始习惯在深夜起床时,绝不抬头看天花板。上厕所时,也总用手机照亮每一个隔间的下方。
而那个红衣女人的事,他再也没对任何人提起。只是有时候在雨天,看见街上有打红伞的女人,他会下意识地绕道走。
有些东西,看见了,就再也忘不掉。
就像有些门,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