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院子里的井台边已经有人影晃动。
赵建国拎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和尘土,动作不急不慢,像是在清理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扫到贾家门前那块青石板时,他顿了顿,把几片贴在地上的槐树叶用力刮了起来,顺手甩到墙角的灰堆里。
这动作不大,可院里早起的人心里都明白——那是块“是非地”。
昨儿那场对质,谁也没想到赵建国能把贾张氏的说辞拆得片甲不留。十块的票子早不发了,58年的粮票还没影儿,钥匙一会儿在身上一会儿在褥子底下……这些话要是传出去,街坊们不笑话才怪。更别提他还当众掏出个小本子,把贾张氏三天里改的三个版本一字不落地念出来,那股子冷静劲儿,比厂里审事故报告还利索。
现在人倒是都消停了,可空气里还飘着点没散尽的火药味。
秦淮茹端着个粗瓷碗,从厨房出来,碗里是半碗稀粥,热气已经不太冒了。她站在自家门口,看了眼赵建国,又低头瞅了瞅碗,脚步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建国啊。”她声音压得低,像怕惊着谁,“我……我想跟你聊聊。”
赵建国停下扫帚,直起腰,扫帚杆靠在肩上,看着她:“嫂子,说吧,我听着呢。”
秦淮茹咬了下嘴唇,手指抠着碗沿:“昨儿的事……是我妈糊涂,年纪大了,记岔了话,你也别往心里去。她就是一时着急,没想那么多……我替她,给你道个歉。”
她说完,微微弯了弯腰,幅度不大,但意思到了。
院里几扇窗户后头,眼睛立马多了起来。
赵建国没动,也没接话,就那么看着她,眼神不冷也不热,像在估量一斤面粉能蒸几屉馒头。
“嫂子,”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你这一鞠躬,我看见了。你妈那一套说辞,我也听明白了。可这事儿不是一句‘记岔了’就能翻篇的。”
秦淮茹抬眼:“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赵建国笑了笑,把扫帚轻轻靠在墙边,“我不是想怎么样,我是想把理儿摆明白。”
他往前走了半步:“她当着全院人的面说我家偷了她五十块钱、五斤全国粮票,说我靠偷来的东西吃葱油饼。这话传出去,我以后在厂里怎么抬头?别人问我‘你家富强粉哪儿来的’,我怎么说?说是我妈从厂里换的?谁信?”
秦淮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道歉不能光动嘴。”赵建国语气平了,“得有实打实的补法。不然今天她能咬我,明天就能咬别人。这院里谁家要是哪天少个针头线脑,是不是都得先查我家?”
秦淮茹脸色变了变:“你……你这不是欺负老人吗?”
“欺负?”赵建国摇头,“我要是真想欺负她,昨儿就直接去派出所告她诬告了。可我没去。我给了三天时间,让她自己报案,她不去。那现在,就得按我说的规矩来。”
“什么规矩?”
“三条。”赵建国伸出三根手指,“第一,她得当着全院人的面,亲口说‘我错了,不该冤枉赵建国’,还得鞠个躬;第二,赔十个鸡蛋;第三,五斤本地粮票。”
秦淮茹差点把碗撂地上:“你疯了吧?十个鸡蛋?五斤粮票?现在鸡蛋比肉还金贵,粮票更是……你这是要她命啊!”
“嫂子,”赵建国语气没变,“你要觉得多,你可以不认。但只要她不认,这事儿就没完。我今天去厂里上班,别人问起,我就说‘贾张氏说我偷她钱,可她赔不出十个鸡蛋’——你说,这话传出去,丢人的是我,还是她?”
秦淮茹气得脸发白,手直抖:“你……你这是讹人!”
“讹人?”赵建国笑了,“那你们家演戏的时候,怎么不怕人说讹?台词都不对版,还想让我闭嘴?”
他转身捡起扫帚,拍了拍灰:“嫂子,我不是不讲情面。可情面得有底线。她要是真老糊涂了,我认。可她要是装糊涂,还想靠哭两嗓子把事儿糊弄过去——那对不起,在这四合院,我家也算是一份子了。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秦淮茹站在原地,手里的碗热气全散了,粥面上结了层薄皮。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一句话没说,转身回了屋。
门“啪”地关上。
没过半个钟头,贾家屋里就吵了起来。
声音不大,可字字清晰:“……你让我当众鞠躬?你还让我赔鸡蛋?我一把老骨头,你还想让我跪下是不是?”
“妈,您小点声……”是秦淮茹。
“我凭什么小声?他一个后生小子,敢这么逼我?我活了五十多年,谁敢这么跟我说话?”
“可您……您说的钱,真的在吗?”
“你是不是也信他那一套?”贾张氏声音陡然拔高,“连你都站他那边?我白养你这么多年!”
屋里静了几秒,接着是贾东旭的声音,低沉,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妈,您要是真没丢,就按建国说的办。十个鸡蛋,五斤票,我出。”
秦淮茹惊了:“你……你真要给他?”
“我不给他。”贾东旭语气没起伏,“我是让我妈认错。她要是不认,我明天就去厂里,跟领导说‘我家属诬告厂里七级钳工师傅的家属,差点坏了人家前程’——您猜,厂里会怎么处理您?”
屋里彻底安静了。
赵建国在屋里,正往搪瓷缸里倒热水,听见这句,嘴角微微一翘,没说话。
他知道,这局,赢定了。
中午刚过,太阳晒得井台发白。
贾张氏拄着拐,慢吞吞地挪到院子中央。她穿了件洗得发灰的蓝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脸色铁青,手里的拐杖杵在地上,一下比一下重。
全院的人都出来了,有的站在门口,有的蹲在马扎上,连阎埠贵都搁下了手里的算盘。
秦淮茹跟在后头,手里端着个竹篮,篮里是十个鸡蛋,底下垫着稻草;另一只手攥着几张粮票,攥得指节发白。
贾张氏站定,抬头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赵建国门口。
赵建国就站在那儿,穿着件白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手里拿着个铝饭盒,像是刚要出门上班。
“我……”贾张氏开口,声音干涩,“我错了。”
没人说话。
“我不该……瞎说赵建国偷我家钱。那钱……我没丢。”
她顿了顿,腰一点点弯下去,动作僵硬,像根生锈的铁杆子。
“我对不住他。”
说完,她直起身,手扶着拐,脸色难看得像吞了苦瓜。
秦淮茹上前一步,把竹篮和粮票递过去。
赵建国没急着接,先低头数了鸡蛋,一个不少。又拿起粮票,对着太阳照了照,纸张、印章、编号,都对得上。
他点点头,把饭盒夹在腋下,一手接过篮子,一手收下粮票,往屋里走。
走到门口,他停下,回头说:“这事儿,到此为止。”
没人应声。
他抬脚进屋,手刚摸上门把,贾张氏突然开口:“赵建国!你别以为你赢了!”
赵建国没回头。
“这院里,不是你说了算!”
赵建国手一顿,慢慢转过身,看着她:“那您说,谁说了算?”
贾张氏嘴唇哆嗦:“……反正不是你!”
“行。”赵建国点点头,“那您记住今天这话。下次再想拿拐杖当惊堂木,先问问自己——”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
“您那戏台子,搭得稳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