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东旭蹲在院角的煤筐边上,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粮票,指头在上面来回搓了搓。那票子边角都快磨毛了,是他攒了快一个月才抠出来的。他盯着票面上“五斤”那俩字,像在看一道解不开的算术题。
刚才那一幕还在脑子里转。
他娘拄着拐,当着全院人弯下腰,说了句“我错了”。那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秦淮茹端着鸡蛋篮子往前送,手抖得跟筛糠似的。赵建国呢?就站在门口,白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饭盒夹在腋下,接东西的时候还低头数了数鸡蛋,一张不少,粮票也一张不差。
没吵,没闹,也没得意洋洋。可就是这股子平静劲儿,比拍桌子骂娘还让人心里发沉。
贾东旭站起身,把粮票往裤兜里一塞,转身进了屋。屋里静得很,他娘坐在炕沿上,脸冲着墙,一声不吭。秦淮茹在灶台边忙活,锅盖一掀,热气扑了她一脸,她也没擦。
他没说话,径直走到床底下,拖出个旧木箱。箱子上了把铜锁,钥匙一直挂在他脖子上。打开后,里面是几件旧工具——一把扳手、一个锤子、还有个磨得发亮的套筒。他一件件往外拿,最后摸到一把锈得厉害的活动扳手,手柄上刻了个“贾”字,歪歪扭扭的,像是谁用指甲抠出来的。
这扳手他爹临走前还用过。
他记得那天,厂里一台老式冲床出了毛病,谁都修不了。他爹蹲在机器边看了半天,回来翻了本破本子,第二天一早带着这把扳手去厂里,三下五除二就把活儿干利索了。可没过两天,易师傅就把他叫到办公室,说:“你爹那套野路子,看着快,其实不规范,传出去影响厂里技术标准。”
后来那台冲床再出问题,都是易师傅带着徒弟去修,他爹再没碰过。
贾东旭把扳手翻来覆去地看,忽然发现这工具的开口调节方式,跟易师傅教的完全不一样。易师傅教的是顺时针紧、逆时针松,可这把扳手反着来——拧到最紧的位置,得往回退半圈才卡得住。他爹当年还说过一句:“这叫‘留半扣’,机器震动大,太紧了容易崩牙。”
这话他问过易师傅,易师傅当时眼皮都没抬:“胡扯,哪有这么修的?”
他把扳手放回箱子,心里头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不疼,但坐不住。
第二天一早,他特意起得比平时早,拎着水桶去井台打水。刚放下桶,就看见赵建国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铝饭盒,估摸着也是准备去上班。
“建国。”他叫了一声,声音有点干。
赵建国停下,回头:“东旭哥,这么早?”
“嗯。”他舀了半瓢水倒进桶里,故意慢吞吞地,“那个……昨天那事儿,你真没生气?”
赵建国笑了笑:“人道歉了,东西也赔了,事儿就过去了。”
“我是说……”贾东旭顿了顿,像是在找词,“你是怎么知道,我妈说的那些话对不上茬的?”
赵建国靠在井台边,拧开饭盒盖,往里倒了点热水:“其实也不难。十块的票子去年就少见了,轧钢厂发工资都用五块的;58年的粮票还没发,现在流通的都是57年的。这些,厂里公告栏都贴过。”
贾东旭点点头,又问:“那……钥匙的事儿呢?她说一直带身上,可你说她在褥子底下拿出来的?”
“前两天修你家电路,我看见的。”赵建国吹了口热气,“老人家记混年份可以理解,可要是连自己放东西的地方都说两遍不一样,那就不是记性问题了。”
贾东旭没再说话,低头看着水桶里的倒影,水面晃着他的脸,还有背后赵建国的身影。
“对了,”赵建国忽然问,“你们车间最近是不是在修那台压力机?齿轮咬合间隙调了吗?”
“调了。”贾东旭下意识答,“易师傅说,间隙留两毫米就行。”
赵建国皱了皱眉:“两毫米?轧钢厂的标准是1.2到1.5,超过1.8就得返工。间隙太大,齿轮容易打滑,时间一长,轴会偏磨。”
贾东旭一愣:“可易师傅说,留大点保险,不容易卡。”
赵建国没多说,只轻轻叹了口气:“那你们厂的机器,最近是不是老出废品?”
贾东旭脑子里“轰”一下——上礼拜确实返工了三批零件,质检说是齿轮磨损不均。
他抬头想再问,赵建国已经拎着饭盒走了,临走前说了句:“有些东西,不是老师傅说的就一定对。关键看厂里的标准。”
这话像根针,轻轻扎了一下。
晚上,贾东旭在厂里加班,顺手翻了翻车间的《设备维护手册》。翻到压力机那一章,果然写着:“齿轮啮合间隙:1.2-1.5mm”。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好久,手指在纸上划了又划。
快下班时,易中海来了。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到贾东旭跟前:“小贾,这么晚还不走?”
“活儿没干完。”贾东旭合上手册,放回工具柜。
易中海瞥了一眼:“看什么呢?”
“就……随便翻翻。”
易中海没接话,拍了拍他肩膀:“有些东西,知道太多反而累心。咱们厂这摊子事,讲究的是稳当。你爹当年要不是总爱自己琢磨,也不至于……”
他没说完,但语气里的意思明摆着。
贾东旭手一紧,指甲掐进了掌心。
“易师傅,”他低声问,“我爸到底是怎么没的?”
易中海脸色一沉:“怎么?有人跟你嚼什么舌根了?”
“没有。”贾东旭摇头,“就是……最近总想起他。”
“他啊,”易中海叹了口气,语气忽然软下来,“技术是有点,但太倔。不听劝,不服管,最后出了事,谁也救不了他。你现在有我带着,好好干,一级工转正还得我签字呢。全车间谁不知道,我说话算数。”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爹要是当年听话,现在你娘也不用靠秦淮茹养着。”
说完,他转身走了,皮鞋在水泥地上踩出一串空响。
贾东旭站在原地,没动。
半夜,他睡不着,又把那个木箱拖了出来。这次他翻得更仔细,在箱子最底下摸到一张泛黄的纸片——是他爹的工牌复印件。上面写着:“贾武,二级工,轧钢车间,1961年评定。”
可他从小到大,听的都是“你爹是一级工,干了一辈子普通活”。
他盯着那张纸,手慢慢抖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他站在镜子前刮胡子。刀片有点钝,拉得脸上生疼。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两鬓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不少白头发,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他爹也是这样站在这面镜子前刮脸,一边刮一边哼小曲。
那天之后,他再没哼过。
他放下刀片,拿起毛巾擦了擦脸,低声说:“爸,我不能再活成他的影子。”
中午,他去厂里食堂打饭,路过车间办公室时,看见易中海正跟主任说话。两人站得很近,易中海手指点着桌上的图纸,一脸严肃。主任频频点头,还拍了拍他的肩。
贾东旭没多看,端着饭盒走了。
可刚走到门口,易中海忽然抬头,冲他招了招手。
他只好走回去。
“小贾,”易中海笑得和气,“晚上来我家一趟,我给你带了点新教材,钳工基础的,你拿回去看看。”
“谢谢易师傅。”
“别客气。”易中海拍拍他,“你是我的徒弟,我不帮你,谁帮你?”
他说话时眼神很温和,可贾东旭却觉得那目光像钉子,一颗颗往他脑门上钉。
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到院子门口,他忽然停下,从兜里摸出那张五斤粮票,看了看,又塞了回去。
他没撕,也没扔。
但他知道,这张票子,以后不会再代表什么了。
晚上,他坐在灯下,翻开那本《钳工手册》。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着,是他爹留下的。他一页页地看,看到“齿轮啮合”那一节时,发现旁边有铅笔写的批注:“易说留两毫,我试过,废品多。按厂标1.5,稳。”
字迹潦草,但清晰。
他合上书,抬头看了眼窗外。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谁家的收音机在放京剧,声音断断续续的。
他伸手摸了摸床底的木箱,手指碰到那把刻着“贾”字的扳手。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猛地抬头。
易中海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个布包,脸上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