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将营帐的轮廓拉得老长，炊烟袅袅中夹杂着炙烤羊肉的特殊香气，而更引人瞩目的，是一种清冽中透着醇厚的奇异酒香，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勾得往来士卒都不由得放缓脚步，深深吸气。
中军大帐之内，早已布置妥当。蔡泽麾下核心齐聚一堂：主簿顾雍端坐左侧首位，神色一如既往的沉静；功曹朱治、参赞毛玠、法曹虞翻、仓曹陆儁依次列坐，皆着正式袍服，显见对此宴的重视。右侧则以军司马徐晃为首，别部司马凌操、潘璋、邓当等将领虽卸了甲胄，依旧坐姿挺拔，眉宇间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悍勇之气。
受邀的宾客也已抵达。族兄蔡瑁身着荆州官袍，面带得色；骑骑骑都尉孙坚依旧是那副豪迈模样，虎目扫视间自带威势；而军侯黄忠则略显拘谨地坐在末位，腰杆挺得笔直，双手平放膝上，目光沉静。
见众人到齐，居于主位的蔡泽含笑举杯，他的声音清朗而温和，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宛城苦战，终见天光。此役之功，非泽一人之力，实赖在座诸位同心戮力，将士用命。今夜略备薄酒，一为酬谢诸君连日辛劳，二为庆贺我军初捷。望诸位暂放军务，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敬骑骑都尉！”帐内众人齐声应和，气氛顿时活络起来。
酒过一巡，寻常营中浊酒已撤下。蔡泽轻轻击掌，数名亲兵应声而入，小心翼翼地捧上数个造型古雅、釉色温润的陶坛。这些酒坛与寻常所见迥异，坛身素净无华，仅以不同颜色的细泥封口，透着一股内敛的贵气。
蔡泽亲自起身，行至一坛泥封为玄青色的酒坛前，取过一柄玉质酒提，轻轻敲开泥封。动作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醇香顿时逸散开来，初闻似晨露浸润过的幽兰，再品又觉有陈年蜜香与某种特选粟米蒸熟后的馥郁交织，层次分明，沁人心脾，竟让在座几位好酒之人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亲兵手持特制的素瓷杯，小心承接那倾泻而下的酒液。但见酒色清澈透明，几无瑕疵，倒入杯中时，酒液浓稠，挂杯明显，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缓缓滑落杯壁。
“此酒，名为‘秋露白’。”蔡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乃我吴郡蔡氏‘两忘斋’，取江淮最上等精粟，经九蒸九晒，三重蒸馏，去头掐尾，只取最精华之酒心，再入特制陶瓮，埋于深窖，历经三载寒暑，方得此液。”
他执起一杯，对着火光微微晃动，欣赏着那晶莹的酒体，继续道：“诸位请看，其色如玉露初凝，其香醇厚内敛，非寻常烈酒可比。入口极柔，如春风拂面，然酒力深藏，底蕴绵长，回味之间，甘香满颊，余韵不绝。”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露惊异的众人，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酿造之法繁复，耗时极长，百斤精粟，不过得此三五斤佳酿。故而成本高昂，产量稀薄，世间流传极少，等闲难以得见。”
言罢，他亲自将第一杯奉与孙坚：“文台兄血战建功，勇毅可嘉，当饮此杯。”
孙坚虽是豪饮之辈，见此酒之品相、闻此酒之异香，已知绝非俗物。他双手接过素瓷杯，并不急于饮用，先是仔细观其色泽，又置于鼻下轻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才小心啜饮一口。酒液入口，孙坚闭目凝神，喉头微动，细细品味良久，方才猛地睁眼，眼中精光四射，由衷赞道：“妙极！初入口温润如玉，细品之劲道潜藏，回味更是绵长！伯渊，此等仙酿，实乃孙某平生仅见！你竟藏有如此好东西！”
蔡泽微微一笑，又亲自为蔡瑁、黄忠及在座顾雍、徐晃等核心文武各奉一杯。
蔡瑁细品之后，面露陶醉之色，抚掌叹道：“醇香馥郁，层次分明，刚柔并济，妙不可言！贤弟家学渊源，竟能酿出此等天上琼浆，为兄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黄忠，饮下一杯后，古铜色的脸庞上也浮现一丝动容，抱拳沉声道：“骑骑都尉厚赐，此酒……确非凡品，忠感佩于心！”
顾雍、毛玠等文士，品味更为细腻，小口慢饮间，只觉酒香在口中层层绽放，不由颔首称许，言此酒清冽醇和，有古君子之风。徐晃、凌操等武将，虽不善言辞，却也觉此酒入口顺滑，后劲却足，饮后通体舒泰，纷纷向蔡泽投去感激的目光。
随后，蔡泽又命人开启泥封为淡黄色的数坛“玉壶冰”。此酒坛一开，香气又与“秋露白”不同，更为清冽透亮，恍如山间融雪汇入清溪，带着一丝自然的甘甜气息。
“此‘玉壶冰’，工艺亦出自‘两忘斋’，其精研程度，仅次于‘秋露白’。”蔡泽介绍道，“取料同样苛刻，酿造则更重其‘清’、‘爽’二字。酒体澄澈如冰，香气清雅自然，入口爽净，甘润怡人，酒性温和，力道蕴于其中，不疾不徐。”
众人纷纷品尝，顿觉一股清流顺喉而下，心胸为之一畅。虽比“秋露白”少了几分醇厚，却别有一番清雅风韵。
蔡泽补充道：“此酒最得各地世家高门、文人墨客青睐，以其清雅不俗，堪为宴饮、酬唱之上品。”众人闻言，皆点头称善，尤其是顾雍、毛玠等，对“玉壶冰”的清雅风格更为欣赏。
帐内气氛愈发融洽热烈，觥筹交错之间，宾主尽欢，彼此间的距离也在美酒与笑谈中拉近了许多。
孙坚本就性情豪爽，几杯美酒下肚，更是放开了胸怀，用力拍着蔡泽的肩膀，声音洪亮：“伯渊贤弟！真没想到，你不仅用兵有一套，这家传的酿酒本事更是了得！此番破城，首功在你，老哥我心服口服！来，再干一杯！”
蔡泽举杯，面带谦和笑容：“文台兄过誉了！若无兄率部在东门舍生忘死，牢牢牵制张曼成主力，吸引贼军注意，泽安有机会于西门得手？兄之勇武坚毅，方是此战关键！这一杯，该弟敬兄才是！”
蔡瑁也笑着举杯加入：“景云贤弟年少英才，文武兼资，更难得如此慷慨重情！我襄阳蔡氏与吴郡蔡氏同出一源，血脉相连，见贤弟有今日之气象，为兄亦是欣喜不已！当为此情谊，共饮此杯！”
徐晃、黄忠等人亦纷纷向蔡泽敬酒，表达敬意与感激。蔡泽一一回敬，对麾下将领温言勉励，对孙坚、蔡瑁则言语恳切，极尽拉拢之能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酒至半酣，蔡瑁脸上已现红晕，他带着几分感慨与不舍对蔡泽道：“景云，宛城事了，不日我便要随徐使君返回江陵，处理荆州善后事宜了。此番与贤弟并肩作战，时日虽短，然贤弟之情谊风范，令为兄心折。”
蔡泽闻言，立刻流露出真切的不舍之情：“德珪兄何须如此匆忙？宛城初定，诸多事务，弟本还想多多倚仗兄长，请教荆州风物人情呢。”
蔡瑁摇头轻叹：“职责所在，身不由己啊。好在荆州与吴郡，水路通达，你我兄弟，日后当时常书信往来才好。”他话锋一转，似想起什么家事，略带无奈地笑道，“说起家事，为兄家中尚有一小妹，单名一个‘姝’字，年方及笄，容貌……倒也周正，性情也算娴静，只是这丫头心气颇高，寻常子弟难入其眼，至今仍待字闺中，着实让为兄操心。他日贤弟若得暇路过荆州，定要来家中坐坐，也帮为兄参详参详，或可为小妹引荐一二江东俊彦？”
蔡泽心中微动，面上却笑容温润，语气诚恳：“兄长家事，便是泽之家事。虽未得见族妹，然观兄长风仪，便知族妹定是兰心蕙质，寻常人物自是难配。他日若有机缘，定当拜访。”他随即转头对仓曹陆儁吩咐道，“陆仓曹，稍后取十坛我‘两忘斋’所出的‘流霞醉’来。此酒色泽绯红如晚霞，口感甘柔，芬芳馥郁，最宜闺阁雅趣。算是我这做兄长的，给未曾谋面的族妹一份心意。”
蔡瑁闻言，脸上笑意更浓：“贤弟太周到了！那为兄就代小妹先行谢过！”他目光扫过案上美酒，眼中闪过一丝商人的精明，压低声音道，“贤弟，说句实在话，你这‘两忘斋’的佳酿，实在是妙不可言，为兄在荆州多年，也未曾尝过如此美酒。不知……这荆州地面的售卖之事，可否交由为兄来操持？价格方面，定让贤弟满意！”
蔡泽几乎未作思索，爽快应承：“兄长既有此意，泽岂有推拒之理？荆州一地，凡我‘两忘斋’酒品，皆可托付兄长经营！具体细则，兄长可派心腹之人，与我帐下顾主簿详谈即可。”
蔡瑁没料到蔡泽如此痛快，反而有些过意不去：“贤弟如此信重，为兄……哎，不知贤弟可有何条件？但说无妨，只要为兄能做到……”
蔡泽摆手，神色坦然真挚：“兄长说哪里话？你我同宗之谊，何谈条件？若真要说……”他话锋微转，目光似不经意地掠过坐在蔡瑁下首、始终沉稳少言的黄忠，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上一丝凝重，“兄长也知晓，宛城虽下，然颍川波才，拥众十万，势大难制。朱将军已令我部休整后北上驰援皇甫将军。前路强敌环伺，凶险莫测啊。”
他言语中透出恰到好处的忧虑：“弟麾下，虽有公明这般骁勇善战的将领，”他向徐晃微微颔首，徐晃拱手回礼，“然能临机决断、独当一面之大将，终究难得。每每思及波才兵势之盛，常感肩头沉重，唯恐有负朝廷所托。”
蔡瑁何等精明，立刻明白了蔡泽的弦外之音。他顺着蔡泽的目光看向黄忠，面露难色，凑近些低声道：“贤弟之意，为兄明白了。汉升之勇，冠绝荆州，确是不可多得的良将。只是……他家中确有难处，恐不愿远行。”他声音压得更低，“他有一子，乃是独苗，名唤黄叙，自幼体弱多病，需常年服药调理，汉升对此子爱若性命，耗费无数心血钱财。他若远离南阳，只怕放心不下……”
蔡泽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决意，他举杯向蔡瑁示意，低声道：“原来如此。舐犊情深，人伦至性，泽感同身受。只是，汉升如此良将，若因家室之累，不得尽展其才，驰骋沙场，亦是朝廷之失，将士之憾。不若……让弟试与汉升一言？若他本人情愿，其余手续……”
蔡瑁见蔡泽态度诚恳，并非强求，沉吟片刻，点头道：“若贤弟能说动汉升本人，得其首肯，其余一应调动文书手续，包在为兄身上！”
“如此，便多谢兄长了！”蔡泽与蔡瑁对饮一杯，此事便初步议定。
与蔡瑁谈妥，蔡泽又举杯走向孙坚。此刻孙坚已与徐晃、凌操等人连饮数轮，面色红润，豪气干云。
“文台兄，”蔡泽与之对饮一杯后，神色认真道，“波才之势，远非张曼成可比。其麾下多积年悍匪，更裹挟流民数十万，号称十万之众，虽虚实待查，然其势大无疑。此番北上，你我皆需直面强敌，可谓生死考验。望届时，你我两部能互为唇齿，相互策应，共破强敌！”
孙坚重重放下酒爵，声若洪钟：“伯渊放心！我孙文台与你一见如故，更同历宛城血火，已是生死之交！他日战场之上，但有所需，只需片纸传来，我及麾下儿郎，必倾力相助，绝无二话！来，为你我兄弟并肩破敌，再饮一杯！”
“好！为并肩破敌，肝胆相照！”蔡泽亦是豪情激荡，与孙坚连饮三杯，彼此情谊在醇酒与誓言中愈发坚固。
宴会气氛愈加热烈，但蔡泽心中始终惦记着黄忠之事。他见黄忠虽也随众饮酒，却始终保持着军人的克制，眼神清明，不见丝毫醉意，便端着一杯“玉壶冰”，缓步走到他身旁的空位坐下。
他并未独自上前，而是先与主位上的蔡瑁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端起自己的酒杯，又示意亲兵另满上一杯“玉壶冰”，这才与蔡瑁一同走向黄忠的席位。
黄忠见蔡泽与自家主官蔡瑁一同过来，立刻肃然起身，抱拳行礼：“骑都尉，蔡从事。”
蔡泽笑容温润，将手中那杯“玉壶冰”递向黄忠：“汉升，不必多礼。宛城之战，若非汉升神射破敌，阵斩张曼成，不说今日之首功，恐怕连蔡某的头颅都得悬挂在辕门之上了。来，汉升，某敬你一杯！”
蔡瑁也在旁笑着附和：“汉升，这么说来某也该好好敬你一杯，当日若非你拼死相救，某恐怕出不了宛城了。今朝汉升斩杀张曼成，某这头颅总算是保住了。来，满上这一杯，干！”
黄忠双手接过酒杯，神情恭谨：“骑都尉过誉，蔡从事抬爱！末将愧不敢当！护卫主君，斩将杀敌，乃末将份内之事，岂敢居功？全赖朱将军运筹帷幄，蔡骑都尉妙计，忠方能侥幸得手。二位上官如此赞誉，忠实不敢当。”说罢，与蔡泽、蔡瑁一同举杯饮尽。
饮罢，蔡泽并未立刻离开，而是顺势在黄忠身旁的空位坐下，蔡瑁也含笑坐于一旁，显见是有话要说。蔡泽语气关切，如同闲话家常般问道：“方才听德珪兄言及，汉升家眷似乎就在南阳？如今战事暂歇，正是难得的休整之期，汉升何不回家探望一番，以慰家人牵挂？”
黄忠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复杂之色，那是对家人的思念与对现实的无奈交织在一起。他微微低头，声音沉稳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回骑都尉，家中……确在宛城左近。只是……军务繁忙，琐事缠身，实在不敢因私废公。况且，不日便要随蔡从事拔营返回江陵，诸多事宜尚需准备……”
蔡泽听后，露出理解的神色，却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蔡瑁，语气带着商量的意味：“德珪兄，你看……汉升一心为公，实在可敬可嘉。但将士亦是人子人父，有此思家之情，亦是常理。如今宛城已下，大局初定，能否请兄长通融，准汉升几日假期，让他回家妥善安置一番？也免得他随军开拔后，心中牵挂，难以安心。”
蔡瑁早就与蔡泽心有默契，此刻自然是全力配合，他故作沉吟，随即爽朗一笑，对着黄忠道：“景云贤弟说得在理！汉升啊，你是我荆州军得力干将，平日里恪尽职守，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既有此机会，本官便准你三日假期，回家好好处理家事，与亲人团聚！军务之事，自有安排，你不必挂心。”
黄忠没料到两位上官竟如此体恤，尤其是蔡泽，身为客军将领，竟为他这个荆州军的军侯亲自说情请假，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流。他连忙躬身，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谢蔡从事恩准！谢……谢蔡骑都尉关怀！”
蔡泽笑着摆手，语气愈发真诚：“汉升不必客气。你我皆是军中同袍，相互关照本是应当。”他略一停顿，仿佛突发奇想，又道，“汉升，在下初至宛城，未能一睹荆州的风土人情，某愿与汉升同行，不知可否？”
黄忠一听，更是惶恐，连连摆手，古铜色的脸庞上泛起一丝窘迫：“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劳烦骑都尉大驾！寒舍鄙陋，实在……实在不堪入目。此事断然不可！”
蔡泽却态度坚决，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汉升此言差矣！大家既是军中兄弟，便是一家之人。你为国征战，家中若有难处，我等岂能坐视？况且，我也正想看看是怎样的水土，养育出汉升这般豪杰儿郎。德珪兄，你说是不是？”
蔡瑁立刻在旁打边鼓，笑着对黄忠道：“汉升，你看蔡骑都尉一片赤诚，真心将你视为兄弟手足，你又何必拘泥这些俗礼？莫非是嫌我等叨扰不成？”
黄忠见两位上官，一位是直属主官，一位是情真意切、功劳显赫的大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若再推辞，反倒显得不近人情，不识抬举了。他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无奈，最终只能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几分哽咽：“骑都尉、从事……厚爱如此，忠……感激涕零！既如此……忠，遵命便是。只是寒舍简陋，届时若有怠慢，还望骑都尉海涵。”
蔡泽见黄忠答应，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亲手扶起他：“好！这才对嘛！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
夜色渐深，宴会在宾主尽欢的气氛中落下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