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阳的废墟里还在流血,第十军的哀兵仍在进行着地狱般的坚守。
而此刻,衡阳城外广阔的湘南大地上,一场本可改写战局的救援行动,正陷入诡异的停滞。
七月中旬的重庆黄山官邸,这里夜夜灯火通明。蒋介石和军事委员会的参谋们,既因衡阳守军创造的坚守奇迹振奋,更被外围援军的推进困境搅得焦灼万分。
他本以为衡阳最多坚守半个月,可第十军硬是顶住了日军近四十天的围攻。这不仅是惊喜,更是缓解湘南危局、迟滞日军打通大陆交通线的绝佳战机。
日军为啃下衡阳,已将攻城主力与机动兵力尽数投入,虽仍在猛攻,却因伤亡惨重士气低落,更需分兵应对外围援军。
可蒋介石手中的牌并不充裕。
他急调的并非嫡系主力,而是从各战场抽调的残破部队与杂牌军:第六十二军、第七十九军、第四十六军、第七十三军、暂编第二军、第五十八军。这些部队大多经历豫湘桂前期恶战未及整补,总兵力约十五万人,与日军攻城及阻击兵力形成约一点五比一的对峙态势。
即便如此,蒋介石仍寄望于此,几乎每天都越过战区直接给各军军长发电,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限二十九日前攻占当面之敌,解衡阳之围!”“作战不力、逡巡不前者,军法从事!”
命令如雪片般飞向前线,可本该形成的救援合力,却像漏了气的皮球始终无法凝聚。症结,藏在这支军队根深蒂固的顽疾里。
最直接的是指挥乱象。
衡阳会战隶属第九战区作战序列,援军本应由代理司令长官薛岳在前线统筹。可重庆的蒋介石总爱越级指挥,侍从室主任林蔚也常以 “委员长授权” 名义干预部署,一道命令往往同时传来 “战区版” 与 “重庆版” 两个版本。
第六十二军曾接到薛岳 “向东进攻雨母山” 的指令,刚完成部署,又收到蒋介石 “向西驰援金兰寺” 的电报,来回调动间,宝贵的战机被白白消耗。薛岳在给白崇禧的密电中忍不住抱怨:“委座之令,一日三变,前线将士疲于奔命,何谈破敌?”
更致命的是派系私心与实力考量。
经历中原溃败后,各派系部队都把 “保存实力” 放在首位,但并非所有部队都消极避战。
粤系第六十二军作为先到援军,堪称最勇猛的一支:六月二十九日抵达衡阳近郊后,军长黄涛亲赴前沿督战,士兵们顶着日军炮火猛攻阻击阵地雨母山,白刃战反复拉锯三天后终于攻占主峰,全军伤亡达四成仍未后退,最终因日军第十三师团增援才被迫收缩,可是此时他们已打到距离衡阳城仅五公里的地方,是所有援军中推进最远的。
桂系第四十六军新编第十九师同样打得惨烈。他们在衡阳东郊与日军血战十四天,师长罗活腿部中弹,仍坐在担架上指挥部队冲锋。该师第五十五团组建的九十人敢死队,每人携带八枚手榴弹冲入日军行军纵队,最终仅两人幸存,全师伤亡七千余人,占参战兵力的三成五,曾一度攻至距衡阳城十公里处。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暂编第二军等少数部队。军委会督战参谋战后痛心回忆:“第六十二军在五公里外浴血拼杀,暂编第二军却在二十公里外与日军对峙,枪声震天响,却不见一兵一卒推进。” 更荒唐的是,一名暂编第二军士兵后来坦言:“当官的说,只要枪声够响,委员长就不会怪罪。我们每天把子弹打光,晚上再去捡弹壳上交充数,假装打了场硬仗。”
即便是中央军第七十九军,虽猛攻金兰寺阵地,师长段霖茂重伤,伤亡近六千人,却因后续补给断绝,攻到一半便难以为继。而蒋介石始终未动用重庆周边的第十八军、第五军等嫡系主力,派来的援军本就缺粮少弹,连弹药都要各军自行筹措。
日军的部署更是加剧了救援难度。横山勇因久攻衡阳不下,于八月一日飞抵前线,召集军官盟誓:“此战不克,我等全体切腹谢罪。” 他抽出军刀划破掌心,鲜血滴在作战地图上,在场日军军官无不为之战栗。
此前,日军早已预判到援军路线,修复长沙至衡阳的铁路打通补给线,还抽调第十三师团主力、第五十八师团一部组建 “阻击兵团”,在援军必经之路构筑碉堡群与壕沟,形成 “攻城 + 阻击” 的双线布局。第七十九军进攻金兰寺时,日军依托预设工事层层阻击,我军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数十人伤亡的代价。
城内的第十军也没有坐以待毙。为了与援军联络,他们约定了无线电暗语:“雨下得很大” 暗指 “急需弹药”,“天晴了” 表示 “日军攻势减弱”。
七月二十八日,方先觉发出最后一份有效电报:“雨已倾盆,望速送伞(弹药)。” 可等来的只有 “继续撑住,伞已上路” 的空头承诺。
后来他又派特务营营长曹华亭率一百三十余人突围接应第六十二军,士兵们在黄巢岭用手电筒打出联络信号,等来的却是日军的机枪扫射,最终仅三十余人杀回城内。曹华亭后来回忆:“那一刻,真的想把枪一扔,死在外面算了,我们拼命杀出去,却连援军的影子都没摸到。”
就这样,重庆发来的一道道十万火急的命令,在指挥混乱、派系掣肘与日军阻击的多重阻碍下,被硬生生 “搁置”。少数部队的浴血奋战,终究抵不过整体的低效与私心。那些在雨母山、金兰寺流尽鲜血的士兵,他们的牺牲没能转化为解围的希望;而暂编第二军等部队的消极避战,更成了刺向城内守军的一把冷刀。
衡阳城内,弹尽粮绝的第十军还在苦等。他们不知道城外有部队曾打到五公里外,更不知道援军的困境远比想象中复杂。他们只看到日军的攻势越来越猛,却始终等不到那声期盼已久的援军冲锋号。
比敌人炮火更冰冷的,是同胞的迟疑与退缩。这支坚守到极限的哀兵,终于在这场无望的等待中,迎来了最后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