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围的枪声渐渐稀疏,那曾让城内守军翘首以盼的援军,终究没有到来。
希望彻底破灭,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绝望。
一九四四年八月七日,衡阳保卫战的第四十七天,也是第十军这支英雄部队坚守的最后一天。
城中心的中央银行地下工事。这里是军指挥部,也是重伤员的避难所。油灯忽明忽暗,映着墙上密密麻麻的弹痕,空气中混杂着硝烟与血腥气。
军长方先觉靠在冰冷的水泥墙上喘息,身边围着三位师长和参谋长孙鸣玉:预十师师长葛先才左臂缠满绷带,那是前日反击时被弹片划伤的;第三师师长周庆祥右臂中弹,仍紧紧攥着指挥刀;第一九〇师师长容有略刚从天主教堂伤兵阵地赶回,脸上还沾着未擦净的硝烟。
孙鸣玉捧着伤亡报表,声音发颤:“军长,能拿起武器战斗的只剩五百余人,个个带伤;一千四百多名重伤员躺在隔壁坑道,没有药品,连消毒的盐水都见了底。不少人是七月一日日军投毒气弹伤的,腿上溃烂生蛆,整夜喊着‘水’,却连一口干净的都没有。”
他说的是张家山那场毒气战,当时日军投下芥子气与路易氏气混合弹,第三营副营长赵毓松抓着溃烂的喉咙,无声倒在战壕里,整排官兵中毒昏迷,如今活下来的,也只剩半条命。
方先觉闭了闭眼,四十七天的血战如潮水般涌来。
他们以一万七千血肉之躯,硬生生的顶住十万日军四十七天围攻,早已超额完成重庆 “坚守十天至半月” 的命令。
“给重庆发最后一电。” 方先觉突然开口。译电员卢庆贻赶紧铺开电报纸,笔尖在颤抖:“敌人今晨已由北城突入,随即在城内巷战。我官兵伤亡殆尽,刻再已无兵可资堵击,职等誓以一死报党国,勉尽军人天职,决不负钧座平生作育之至意,此电恐为最后一电,来生再见!” 电文拟好,方先觉接过笔,在落款处签字时,指腹反复蹭过 “来生再见” 四字,把纸边都磨得起了毛。
就在这时,卫兵带进一名被俘的参谋,他手里攥着日军第十一军高级参谋竹内实孝的劝降书。信上字迹工整:“贵军坚守四十七日,勇毅可佩,实为军人之楷模。现城破在即,若停止抵抗,皇军保证全体官兵生命安全,重伤员即刻获救治,军官可保留随身武器。” 竹内实孝还在信里暗示,若方先觉愿合作,可组建 “先觉救国军” 统领旧部。
坑道里瞬间死寂。葛先才猛地拍向桌案,震得油灯火苗乱颤:“拼了!咱们第十军没有投降的种!死也要拉够垫背的!” 周庆祥却缓缓摇头,指着隔壁坑道的方向:“一千四百个伤员怎么办?日军一旦攻进来,他们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活活烧死!” 容有略低头摩挲着刀柄,声音沙哑:“军长,弟兄们打了四十七天,对得起国家了。能保一个是一个。”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方先觉身上。他声音平静却带着疲惫的厚重:“给竹内实孝回话,我要三个条件:第一,不得伤害任何官兵,无论轻重伤;第二,立即调医护人员救治重伤员,提供药品;第三,团以上军官保留随身武器。答应这些,我们就停止抵抗。这不是投降,是我对弟兄们最后的责任。”
孙鸣玉红着眼眶,提笔写下复函。方先觉接过笔签字时,坑道里的伤员似乎察觉到什么,原本压抑的呻吟渐渐轻了,只有油灯燃烧的 “噼啪” 声在回荡。一名断了腿的年轻士兵,用胳膊撑着爬过来,递上半块用体温焐软的焦米饼:“军长,吃点吧…… 说不定,咱们还能活着回家。”
一九四四年八月七日深夜二十二时,方先觉与竹内实孝在停战协定上签字。
次日凌晨四时,日军步兵第六十八师团的士兵举着白旗进入核心阵地,坑道里的枪声彻底沉寂。
日军第十一军司令官横山勇后来在供词里承认:“衡阳守军的顽强超出预期,方先觉的指挥艺术令我军付出了三倍于长沙会战的代价,若第十军能获哪怕一个师的增援,战局或将逆转。”
一场中国抗战史上最悲壮的孤城保卫战,就这样以一种最令人唏嘘、也最引人争议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衡阳陷落了,但故事没有结束。被俘的第十军官兵被押往海南岛做苦工,死亡率超过六成,直到 1945 年日军投降,活着回到大陆的不足三百人。老兵卢庆贻后来回忆:“监工用烧红的铁条烙我们的背,谁慢一点就被狗活活咬死,可我们总想着,军长会来救我们的。”
他们没等错。1944 年 11 月 18 日,方先觉在衡阳天主教堂被军统特工救出。突围时他坚持要留下打游击,被部下哭劝:“军长活着才能给弟兄们报仇!”
1945 年 3 月,葛先才奉命重返衡阳,率部搜集阵亡将士遗骸。他跪在张家山阵地,用双手扒开焦土,辨认出第三十团团长陈德坒的钢盔,盔顶有日军刺刀贯穿的裂痕,当场哭晕在尸堆中。后来他在岩壁上刻下 “中华民国三十三年六月至八月,第十军预十师血战于此”,鲜血顺着刀痕渗进石缝,与泥土混为一体。
方先觉的抉择,成了后世争议的焦点。有人骂他 “投降变节”,有人敬他 “以名节换军心”。可 1947 年衡阳抗战纪念城落成时,幸存者代表葛先才在致辞里说:“我们不是投降,是把命留给国家!那一千四百个伤员,后来有两百多人重返战场,在湘西会战里,他们个个抱着炸药包冲在最前面,喊着‘为衡阳报仇’!”
那天的阳光很好,纪念城牌楼上蒋介石题写的 “忠勇” 二字熠熠生辉。风穿过牌楼,像是在诉说四十七天的炮火,又像是在回应那些永远留在衡阳的年轻灵魂 —— 他们用血肉之躯,把 “中国军人” 四个字,刻进了历史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