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山雾扑在脸上,燕南泠掌心的残卷还在发烫。她没有停下,手指始终贴着那层粗糙的纸面,仿佛一松手,线索就会断。
马蹄踩在碎石路上,声音比刚才更轻了。她知道原因——前面的路开始上坡,土质也变了,踩下去会留下深痕。她抬眼扫了一眼前方,荒山的轮廓已经能看清,像一块被削去半边的巨石立在远处。
萧无痕走在她右侧,距离一步半。他的剑已归鞘,但左手仍搭在柄上。他没有说话,只是偶尔侧头看一眼林子深处。
燕南泠忽然拉住缰绳。
马停得稳,前蹄没扬,只在地面划出一道浅沟。她低头看残卷,那上面的影像还在,但颜色淡了些,像是快耗尽的火炭。她记得刚才看到门开了,红光亮起,可现在只剩一片黑。
“有人。”她说。
话音刚落,萧无痕的手就动了。软剑无声滑出三寸,他目光锁住左侧林间。那里有树影晃了一下,不是风带的,是人踩断枯枝后本能地退步。
燕南泠右手离开残卷,摸向腰间的药囊。她没取最大的那个,而是挑了最小的一枚,拇指一顶,封口裂开。
第一道刀光从右后方劈来,直取马腿。她没回头,手腕一甩,药囊飞出,在空中炸开一团灰白烟雾。那烟不散,反而迅速下沉,贴着地面蔓延,像一层薄霜盖住了草根。
偷袭的人动作慢了半拍。他们本想借林影遮掩,分三路包抄,可烟一落地,脚下就没了准头。一人踩空,踏进坑里,膝盖一歪,刀锋偏了方向。
萧无痕动了。
他没冲最前的那个,而是斜刺里掠向左翼。剑未出鞘前,只用剑鞘末端点中对方手腕。那人虎口震裂,刀脱手飞出,砸在树干上发出闷响。
第二击更快。他旋身,剑刃出鞘半尺,寒光扫过另一人咽喉前的布巾,整条蒙面布被削断,飘落在地。那人惊退两步,终于看清对手是谁。
最后一个从高处跃下,刀走下盘,直砍萧无痕小腿。燕南泠早有准备,脚尖一勾,马鞍旁的机关弩弹出一支短矢,撞在刀背上。力道不大,却让刀势偏移,擦着靴沿划过。
萧无痕反手一剑,剑背拍中此人肩颈。那人闷哼一声,摔进灌木丛,再没起来。
三人倒地,都没受伤,但也没再动。他们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突然抬手,往嘴里塞了什么东西。下一瞬,他整个人抽搐起来,嘴角溢出白沫,眼神迅速涣散。
燕南泠皱眉。“服毒?”
萧无痕蹲下检查,伸手翻开那人眼皮。瞳孔已缩成针尖,呼吸微弱。他摇头,“活不过半刻。”
另外两人见状,也咬破了藏在牙后的毒囊。一个倒得快,另一个挣扎着想爬,却被自己呛住,喉咙里发出咯咯声,最终瘫在地上不动了。
燕南泠盯着他们。“训练有素,宁死不降。”
“不是普通杀手。”萧无痕站起身,剑尖轻抖,甩掉沾上的露水,“出手时机、路线选择,都是军中打法。”
“但他们不是魏军。”
“也不是齐或楚。”
两人对视一瞬,都没再说什么。答案很明显——这些人来自同一个地方:灵教。
燕南泠重新上马。她没再看尸体,而是催马向前。烟雾还未散尽,但她已经穿过那片区域。马蹄踩在湿泥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萧无痕跟上。他把剑收回鞘中,手却没离开。
山路越来越陡,两侧林子也变得更密。树冠连成一片,遮住了大部分星光。只有零星几点银光从缝隙漏下,照在石阶上,泛出冷色。
他们走了约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阔。
一座孤碑立在山脚,高过两人。表面长满青苔,边缘被雨水冲刷出裂纹。正中央四个字刻得极深,像是用利器硬凿出来的——“幻境之门”。
燕南泠下马。
她走到碑前,左手按在残卷上。那热度又升了起来,比刚才更明显,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回应这块碑。她闭眼,试图捕捉那种波动的节奏。
三个字浮现在意识里:破幻诀。
她睁眼,呼吸微顿。
这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三个字。她在梦里见过,不止一次。每次醒来都记不清内容,只记得开头是“心守一念”,后面就模糊了。但现在,这三个字清晰得像刻在眼前。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碑面。
石头冰冷,带着潮湿的土气。她顺着字迹描了一遍,指腹感受到凹槽的深度。这字不是近年所刻,边缘已被风化,可笔力依旧凌厉。
“你看懂了?”萧无痕站在她身后问。
“还不全。”她收回手,把残卷塞进袖中,“但我知道它在提醒我什么。”
“什么?”
“别信眼睛看到的。”
他沉默片刻,“你是说,这碑后面的东西,可能是假的?”
“不是可能。”她看着碑顶,“是一定。”
她转身走向马匹,从鞍袋里取出火折子。吹了两下,火星亮起。她点燃一支备用火把,递给萧无痕。
他接过,举高。
火光照亮碑后的小径。一条石板路延伸进山体,两侧立着残破的石灯,有些已经倒地,有些还站着,灯盏空空。再往里,什么都看不见。
“你打算进去?”他问。
“必须进。”
“如果里面是陷阱?”
“那就破掉它。”她把火折子收好,握紧药囊,“刚才那三人不是为了杀我们,是为了拖时间。他们知道我们会来,也知道我们要找什么。”
“所以他们在等什么?”
“等我们踏入。”
她往前走了一步,停在小径入口。脚下的石板有裂痕,缝里钻出几根细草。她蹲下,用手抹开表面的尘土,露出底下一行小字——
“入者失魂,留者成傀。”
她盯着那八个字看了几秒,站起来。
“这不是警告。”她说,“是欢迎。”
萧无痕走近,“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们希望有人进来。”她回头看碑,“这块碑不是拦人的,是引路的。谁都能看见,谁都会好奇。只要踏进去,就成了局中人。”
“那你还要进?”
“我比他们多一样东西。”她从袖中抽出残卷,摊开在掌心。火光映上去,纸面微微泛红。
“它告诉我怎么破。”
她迈步上前,一只脚落在第一条石板上。
地面没动静。
她迈出第二步。
还是安静。
第三步时,她忽然抬头。
火把的光晕边缘,有一丝异样。空气好像扭曲了一下,像夏天晒焦的地表上方浮动的热浪。她停下,盯着那片区域。
“你看到了?”她问。
萧无痕点头。“前面五步,空气不对。”
“不是空气。”她低声说,“是墙。”
“墙?”
“看不见的墙。”她从药囊里取出一颗蜡丸,轻轻抛向前方。蜡丸飞出三步,碰到那层波动,瞬间融化,滴落在地,发出轻微的滋响。
“热源屏障。”她说,“走过就会被烧伤。”
萧无痕举高火把,仔细看那片空间。确实,地面比周围高出半寸,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拱起。
“怎么过去?”
“不能硬闯。”她闭眼,再次感知残卷里的信息。那三个字还在——破幻诀。她试着在心里默念,一段口诀缓缓浮现:
“目不逐形,耳不听风,心不动念,步自通。”
她睁开眼。“闭眼走。”
“什么?”
“闭眼,跟着我走。”她把火把递给他,“熄了火。”
“太危险。”
“睁着眼才危险。”她盯着那层热浪,“它靠视觉误导人。你看得越清,陷得越深。闭眼,反而安全。”
他犹豫一瞬,吹灭火把。
黑暗立刻笼罩下来。
她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别松。”
他点头,虽然她看不见。
她闭眼,第一步落下。
地面平稳。
第二步,脚底传来一丝凉意,像是踩在水面上。
第三步,耳边有风声,但不是从外面来的,像是从颅骨内部响起。
她继续走。
第四步时,她感觉到他的手收紧了。
“别怕。”她说,“你在现实中。”
第五步,她的脚尖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她停下,蹲下摸了摸。
是一块石头,形状规则,像是人为摆放的。
她沿着石头边缘摸索,发现它连接着另一块,在另一块……形成一条直线。
“有路。”她说,“是石阶。”
她站起身,继续向前。
第六步,第七步,第八步……
每一步都踩在石阶上。那些台阶原本隐藏在幻象之下,只有关闭视觉,才能触碰到真实。
她走得不快,但很稳。
他紧跟在后,手一直没松。
第九步,第十步……
突然,她的脚下一空。
台阶断了。
她立刻停住,单膝跪地,手撑在前方地面。那地方光滑,像是打磨过的石板。
“怎么了?”他问。
“路断了。”她伸手往前探,什么也没摸到,“前面是空的。”
“多宽?”
“不知道。”她站起身,从药囊里取出一根细绳,绑上一颗铁珠,轻轻甩向前方。铁珠飞出去,撞到什么东西,发出清脆一响,然后垂下不动。
“有支撑物。”她说,“不是深渊。”
“有多远?”
“三步左右。”
“跳过去?”
“不行。”她摇头,“它会变。刚才的距离,下一瞬可能就不一样。”
她静了几秒,忽然想起什么。
“你还记得‘破幻诀’最后三个字吗?”
“不记得。”
“通、步、自。”她低声念,“顺序不对。应该是‘步自通’,但残卷写的是‘破幻诀’,三字并列。也许不是口诀,是钥匙。”
她闭眼,集中精神。
这一次,她不再默念,而是将三个字在脑海中逐一拆解。破——分开;幻——虚像;诀——开启。
她忽然明白了。
“不是让我们走过去。”她说,“是让路走出来。”
她抬起脚,轻轻踩在断口前的第一块石阶上,然后低声说:“破。”
没有反应。
她再加重语气:“破!”
脚下的石阶震动了一下。
她立刻接上:“幻。”
空气中响起一声轻响,像是冰面裂开。
她最后喊出:“诀!”
刹那间,前方黑暗中传来石块移动的声音。一块新的台阶从虚空中浮现,稳稳落在断口对面。
她松了口气。
“路通了。”她说。
她迈出一步,踏上新出现的台阶。
脚底刚落稳,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