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再次亮起,照在饮马河畔的营寨上,景象比昨日更加触目惊心。尸骸虽已大致清理,但暗褐色的血污浸透了土地,破碎的兵甲、折断的旗帜随处可见,空气中那股混合了死亡与硝烟的气味久久不散。
锐士营的营地缩水了大半,幸存的士卒们默默地收拾着残局,脸上没有了昨日的狂热或恐惧,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每一次弯腰拾起一件熟悉的遗物,都可能勾起一段回忆,让动作变得更加沉重。
陈骤几乎一夜未眠。左臂的伤口在军医(并非苏婉,她应在后方更大的伤兵营)换药时,又被重新割开腐肉,疼得他额头冷汗直冒,但也让他彻底清醒。王都尉的认可和准许整编降卒的命令,并未带来多少轻松,反而意味着更重的责任。
他召集了所有还能行动的军官和老兵骨干——大牛(腿伤让他只能坐着)、胡茬、老猫、栓子(暂时顶替昏迷的石墩)、豆子、小六,以及被特意叫来的杜衡。
地点就在昨日血战的那段矮墙下,墙面上刀劈斧凿的痕迹和深褐色的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
陈骤的目光扫过众人。大牛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眼神依旧凶悍;胡茬脸上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沉默寡言;老猫像块风干的岩石;栓子眼神里带着紧张和一丝被委以重任的激动;豆子和小六努力挺直腰板;杜衡则微微垂着眼,姿态放得很低。
“都看到了。”陈骤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锐士营,打残了。但没死绝!”
他顿了顿,继续道:“王都尉已为我们请功,阵亡弟兄的抚恤会加倍。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把剩下的骨头架子重新撑起来!”
“第一,整编。”他看向杜衡,“杜衡,你和你手下还能动的,一共三十七人,暂编为一屯,由你代领屯长。记住,这是暂编,以观后效。从现在起,你们就是锐士营的人,以前的账,用昨日的血洗过了。但日后若有人三心二意,或触犯军规,”陈骤的眼神骤然锐利,“军法不容!”
杜衡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激动,抱拳沉声道:“末将杜衡,遵命!必不负司马信任,必不负锐士营袍泽之血!”
陈骤点了点头,目光转向其他人:“我们现在人手不足,原有的编制打乱重整。大牛,你左部并入中军,你腿伤未愈,暂领中军军务,协助整训。”
大牛闷声应道:“明白。”
“胡茬,突击队……名号保留,但暂时无法满编。你从剩下的人里,挑选还能骑马、敢拼杀的,先凑够二十骑,作为游骑和哨探补充,归老猫调遣。”
胡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重新燃起一点光:“是!”
“老猫,斥候屯损失也不小,补充人手你优先挑选。我要你在三天内,把北面二十里内的胡虏动向摸清楚!他们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
“明白。”老猫言简意赅。
“栓子,你暂代石墩,负责右部残存人马和新补入的士卒整训,多向大牛和老兵请教。”
栓子用力点头,脸涨得有些红:“司马放心,我一定尽心!”
“豆子,小六,你们除了文书,现在也要协助清点缴获、统计损耗、分发粮秣。营里识字的人不多,担子重,你们多辛苦。”
豆子和小六连忙应下。
安排完这些,陈骤深吸一口气:“第二,休整与补充。王都尉已答应,会从后方给我们补充一批兵员和物资。在新人到之前,我们要自己先站稳。训练不能停,尤其是新补入的弟兄,要让他们尽快熟悉我锐士营的打法和规矩。”
他看向众人,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更深的力量:“弟兄们,这一仗我们死了很多人,活下来的,都是命硬的老天爷不收。但我们不能只背着死人的债活着,得把锐士营的旗号再扛起来,扛得更高!让死去的弟兄在地下,也能挺直腰板!”
众人沉默着,但眼神里那麻木的疲惫渐渐被一种更加复杂的东西取代——有悲痛,有责任,也有不肯熄灭的火苗。
简单的军议结束后,众人各自散去忙碌。陈骤在土根的搀扶下,再次巡视营地。
他看到杜衡正在对新编入的降卒训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狠劲。那些降卒虽然衣衫褴褛,但眼神不再飘忽,隐隐有了点归属感。
他看到胡茬一瘸一拐地在人群中挑选着合适的骑兵苗子,不时拍拍对方的肩膀,或检查对方的手臂。
他看到栓子正带着几个新兵,笨拙地练习着长矛突刺,旁边一个黑石谷老兵不耐烦地纠正着动作,嘴里骂骂咧咧,手上却做着示范。
他看到豆子和小六蹲在一堆缴获的兵器旁,一边记录,一边低声讨论着什么。
营地依旧破败,空气中还弥漫着悲伤,但一种顽强的生机,正在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上,艰难地重新萌发。
陈骤走到营寨边缘,望着北方。老猫已经带着几个斥候,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枯黄的草原深处。
他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乌洛兰人不会给他们太多时间。
他摸了摸腰后那半截断矛,冰冷的触感让他心神稍定。
只要还活着,只要旗还在,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