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尉主力大军的到来,如同巨石投入即将沸腾的油锅,瞬间将落马涧的战局彻底颠覆。
原本气势汹汹、猛攻寨墙的吕迁部,猝然遭遇背后而来的猛烈打击,瞬间陷入了极大的混乱。先锋受挫于寨墙,主力正全力攻坚,侧翼和后方却完全暴露在了生力军的兵锋之下!军心顷刻动摇。
王都尉用兵老辣,根本不给吕迁重整阵脚的机会。令旗挥动,援军如同决堤洪流,分成数股,凶狠地楔入敌军混乱的阵列。一队直插其腰腹,一队包抄侧后,更有精锐直扑吕迁的本阵旗号所在!
喊杀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瞬间响彻山谷,比之前孤寨攻防战惨烈数倍。
寨墙之上,压力骤减。
陈骤撑着垛口,望着山下瞬间逆转的战场,胸膛剧烈起伏,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终于长长吐出,带着血沫。他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是死死盯着战场,确认援军确实掌控了局面。
“开门!”他哑着嗓子下令,声音疲惫却坚定,“还能动的,跟我出去!接应都尉,清扫残敌!”
堵门的杂物被艰难地搬开,破损的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打开。
陈骤第一个提刀冲出,身后跟着三十来个还能勉强行动、杀红了眼的士兵。他们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样,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暗红的脚印。
外面的战斗已经呈现一边倒的态势。吕迁部腹背受敌,军心溃散,开始成建制的溃败。不少敌军丢下兵器,跪地乞降。仍有部分敌军在军官的呵斥下负隅顽抗,但败局已定。
陈骤的目标很明确——清扫寨墙附近残存的抵抗,并与王都尉本部汇合。
一场小规模的接舷战在寨门前再次爆发。十余名陷入绝望、试图退入寨子负隅顽抗的敌军,撞上了陈骤这群刚从地狱爬出来的煞神。
战斗短暂而残酷。陈骤甚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机械地格挡、劈砍,将眼前任何还敢拿着兵器的敌人砍倒。他身边的士兵也是如此,沉默着,将积压的恐惧、绝望和愤怒,全都倾泻在这些不幸的敌军身上。
很快,眼前的敌人被清扫一空。
一名王都尉麾下的亲兵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过来,看到陈骤等人的模样,也是吃了一惊,随即抱拳:“可是陈队正?都尉命我等前来接应!贵部……辛苦了!”
陈骤点了点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是用刀指了指还在负隅顽抗的几个敌军小集群。
那亲兵会意,立刻指挥部下扑了过去。
陈骤不再理会那边的战斗,拄着刀,目光扫过战场。他在寻找自己人。
他看到大牛正拖着一条伤腿,和一个敌军伤兵在地上翻滚扭打,状若疯虎。他走过去,一脚踢开那敌兵企图摸刀的手,刀光一闪,结束了战斗。
他看到小六和豆子,正合力将奄奄一息的老王从一堆尸体下拖出来,老王的断臂处草草捆扎的布条已被血浸透。
他看到石墩靠在一块石头旁,肩胛还插着那截断箭,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神有些涣散,却仍死死握着一根染血的木棍。
他看到瘦猴正从一个敌军军官尸体上摸索着什么,看到他看来,连忙把手缩了回去。
他还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永远地倒在了寨墙上,寨墙下,倒在了这冲出寨门的短短路途上。
五十人……现在还站着的,不足三十。个个带伤,人人浴血。
王都尉在亲卫的簇拥下,策马而来。他看到这片惨烈的战场,看到那残破不堪却依旧飘扬着一面简陋“陈”字认旗的军寨,再看到眼前这群如同血葫芦般、却依旧保持着战斗姿态的士兵,尤其是那个拄刀而立、目光冷冽的年轻队正,这位素来严肃的都尉,眼中也不禁流露出深深的动容。
他翻身下马,走到陈骤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避开了伤口),声音沉痛而激赏:“好小子!好一个‘骤雨’!你们……打得好!打出了我军的威风!此战,你部当居首功!”
陈骤张了张嘴,想报告伤亡,想说敌军情况,最终却只挤出干涩的几个字:“……幸不辱命。”
王都尉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厉声下令:“全力清剿!速速打扫战场!医护营!立刻抢救伤员!快!”
随军的医官和担架队终于冲了上来,开始在一片狼藉中寻找生还者。哭喊声、呻吟声、医官急促的指令声再次响起,却不再是绝望的哀鸣。
陈骤看着苏婉带着几个学徒,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地穿梭在伤员之中,迅速检查、止血、包扎。她在一个重伤员身边跪下,动作麻利而轻柔,甚至顾不上擦拭溅到脸上的血点。
陈骤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他走到一旁,默默帮着抬起一个腿部重伤、无法行动的弟兄,放上担架。
夕阳将落马涧染得一片血红,如同这满地的惨烈。
战斗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打扫战场的脚步声。
“骤雨”队残存的士兵们相互搀扶着,聚集到陈骤身边,或坐或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劫后余生的庆幸,失去战友的悲恸,极度疲惫后的虚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这群铁打的汉子们眼眶发红,却没人哭出声。
陈骤清点着身边还能站立的熟悉面孔,心里像压着一块冰冷的巨石。十八个从黑石谷出来的老兄弟,这一仗之后,还能喘气的,连他在内,只剩十一个。三十二个新兵,也折了将近一半。
但他不能倒下。
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走到那面插在寨墙废墟上、被箭矢和刀剑撕扯得破破烂烂的“陈”字认旗下,伸出手,缓缓地、郑重地,将其拔了下来。
旗帜破损,却依旧沉重。
他将旗帜仔细卷好,夹在腋下,然后转身,面对着他残存的部下。
他的目光逐一扫过每一张疲惫、悲伤却依旧望着他的脸。
“仗,打完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了许多,“咱们守住了。”
“死的弟兄,是条好汉。活的,也没给‘骤雨’丢人。”
“现在,都他娘的给老子活着回去。”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简单、最实在的承诺。
他率先迈开脚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向着临时设立的医疗营地走去。
残存的二十余名“骤雨”队员,沉默地跟上他的脚步,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却依旧是一个整体。
落马涧的余烬在他们身后缓缓熄灭,而那面破损的战旗,将在新的战场上,再次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