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晴,阳光照在覆雪的营帐顶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寒意却并未消散,反而因融雪而更添几分湿冷。“骤雨营”的营地里,呵出的白气如同一个个小小的烟圈,操练的呼喝声比往日更加响亮,似乎想用热血驱散这严寒。
陈骤左肩的伤在苏婉每日定时换药调理下,好转得很快。那日之后,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一种无言的默契。每次换药,苏婉都会带来一些伤兵营的消息,哪个弟兄恢复得好,哪个又因天冷伤口有些反复,语气平和,如同唠家常。陈骤则会简单说说营里的操练情况,或者哪个新兵又闹了笑话。交谈不多,却自然。那块饴糖,陈骤一直没舍得吃,就揣在怀里,偶尔摸到,心里会泛起一丝奇异的安定。
但这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被打破。
这日上午,王都尉的亲兵再次来到“骤雨营”,传达的命令却与以往不同:着百夫长陈骤,即刻至中军大帐,参与军功评议。
军功评议!这四个字让整个“骤雨营”的核心层都精神一振。黑风坳的战功报上去已有数日,终于到了论功行赏的关键时刻!大牛咧着嘴,石墩搓着手,连老王的独眼都亮了几分。
陈骤却比他们想得更深。军功评议,不仅是赏功,更是各方势力角力的舞台。他“骤雨营”风头太盛,这次评议,恐怕不会一帆风顺。
他仔细整理好衣甲,确保那身百夫长的戎装一丝不苟,又特意将苏婉新换的干净绷带整理平整。土根默默将他的长矛擦拭得锃亮,递到他手中。
“走吧。”陈骤深吸一口气,对土根道。按照规定,他只能带一名亲兵随行。
中军大帐比寻常营帐大了数倍,帐内燃着炭盆,温暖如春,却也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王都尉坐在主位,两侧分坐着旅帅部的几位参军、书记官,以及其他几位都尉、资深百夫长。众人的目光在陈骤踏入帐内时,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有欣赏,有审视,有好奇,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陈骤目不斜视,走到帐中,向王都尉和诸位上官抱拳行礼,声音沉稳:“卑职陈骤,奉命报到!”
王都尉点了点头,示意他站在一旁。评议已经开始,书记官正在宣读一份份战功申报文书。大多是按部就班的斩首、破阵之功,评议过程也波澜不惊。
终于,轮到了“骤雨营”的黑风坳之战。
当书记官念到“百夫长陈骤,率五十余众,深入险地,以疑兵之计,致数千敌军营啸自溃,克复黑风坳……”时,帐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一位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张都尉率先开口,语气带着质疑:“王都尉,陈百夫长此战固然精彩,但‘致敌军自溃’之说,是否言过其实?或许本就是敌军粮尽援绝,自行崩溃,恰被陈百夫长撞上而已。以此定为奇功,恐难服众啊。”
这话说得阴险,直接将陈骤的主动谋划说成了撞大运。
王都尉面色不变,淡淡道:“张都尉所言,不无道理。然,黑风坳敌军虽疲,却据天险,若非陈骤部制造巨大声势,攻心为上,其岂会未接一战便土崩瓦解?俘虏口供、战场痕迹皆可佐证。此非运气,实乃战术也。”
另一位姓李的参军捻着胡须接口道:“战术虽妙,然以五十人行此险招,万一失败,岂非徒损精锐?为将者,当以持重为先。陈百夫长年轻气盛,勇猛可嘉,但此番行险,是否值得提倡,还需斟酌。”这话看似中立,实则暗指陈骤行事莽撞,不堪大任。
帐内气氛顿时有些微妙。显然,有人不愿看到“骤雨营”这支新锐过分得势。
陈骤一直沉默地听着,心中冷笑。他知道,此刻辩解无用,反而落了下乘。他需要的是更有力的东西。
这时,端坐主位的旅帅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陈骤。”
“卑职在!”陈骤踏前一步。
旅帅目光如电,直视着他:“张都尉和李参军所言,你有何看法?”
陈骤深吸一口气,不卑不亢地答道:“回旅帅!卑职以为,用兵之道,在于因势利导。当时敌疲我寡,地利在敌,若强行攻坚,我部五十人尽没亦难成功。唯有攻心,方有一线生机。卑职并非一味行险,而是审时度势后,选择胜算最大的战法。至于是否持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都尉和李参军,“若事事持重,畏首畏尾,何来落马涧阻击?何来鹰嘴滩破营?我军又如何能步步推进?”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铿锵,直接将质疑引向了更高的战略层面,暗示若没有之前的“行险”,就没有今日的大好局面。
王都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旅帅面无表情,继续问道:“你部伤亡几何?”
“回旅帅!黑风坳一役,我部无一阵亡,仅数人轻伤!”陈骤朗声回答。这个数字,本身就是对“行险”和“徒损精锐”最有力的反驳!
帐内顿时一静。五十人对数千人,零阵亡!这份战绩,足以让任何质疑闭嘴!
张都尉和李参军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旅帅微微颔首,不再追问,转向王都尉:“王都尉,依你之见,该如何叙功?”
王都尉早有准备,沉声道:“旅帅!陈骤洞察战机,胆略过人,以微小代价换取巨大战果,功勋卓着!其所部‘骤雨营’亦展现出极强战力与执行力!卑职建议,擢升陈骤为副都尉,准其独立领一营之兵(约三百人)!‘骤雨营’全体将士,重重有赏!”
副都尉!独立领一营兵!这几乎是连跳数级!帐内响起一片吸气声。
旅帅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骤身上:“陈骤之功,确实当得起重赏。然,晋升副都尉,非同小可,需考量其统兵驭下之能。这样吧,暂且记下,容本帅斟酌,并上报将军府裁定。至于赏赐,按王都尉所请,先行下发‘骤雨营’。”
这个结果,既肯定了功劳,又没有立刻满足王都尉的全部请求,留下了回旋余地,也平息了可能的争议。
陈骤心中明了,旅帅这是在平衡各方。他立刻抱拳:“谢旅帅!谢王都尉!卑职定当竭尽全力,训导士卒,以报厚恩!”
评议结束,陈骤退出大帐。阳光照在雪地上,有些晃眼。土根迎了上来,眼中带着询问。
陈骤微微摇头,又点了点头。晋升暂缓,但赏赐落实,而且旅帅并未否定,只是需要时间。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要好。至少,“骤雨营”的功劳得到了官方确认,无人能够抹杀。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威严的中军大帐,知道从今天起,“陈骤”这个名字,已经正式进入了更高层级将领的视野。风,已经起了。而这风起于青萍之末,最终会将他吹向何方,他拭目以待。
回到营地,将消息告知众人。听说赏赐即刻下发,众人士气高涨。但对于陈骤晋升暂缓,大牛等老兄弟不免有些愤愤。
陈骤却显得很平静:“树大招风,未必是坏事。先把赏赐分下去,把咱们自己的刀磨得更快再说!仗,有得打!”
他摸了摸怀里那块饴糖,又想起苏婉换药时说的“朝廷使者已至大营,不日将有封赏旨意下达”的消息。
更大的波澜,或许还在后面。而他和他“骤雨营”,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