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传遍黑风隘。口粮减半。
起初是腹中难以忍受的烧灼感,继而是一种掏心挖肺的空虚,最后只剩下麻木的钝痛。干硬的饼屑需要反复咀嚼,混合着大量冷水才能勉强咽下,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如影随形的饥饿。士卒们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眼窝深陷,动作也因乏力而变得迟缓。
但没有人抱怨,至少没有人敢公开抱怨。孙柄的下场和陈骤那冷硬如铁的态度,让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商量,是生存。连平日里最能咋呼的大牛,也只是默默地将分到的那一小块干粮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另一半小心地揣进怀里。
饥饿像无形的瘟疫,削弱着身体,却也奇怪地磨砺着精神。一种被逼到绝境沉默在军中蔓延,取代了之前的恐惧和抱怨。每个人的眼神都像饿狼,盯着北面的乌洛兰大营和西侧那条不断被填平的小路,那里有敌人,也可能有……食物。
陈骤同样饥饿。他将自己的口粮又分出了一部分,让土根偷偷送给重伤未愈的石墩和栓子。石墩得知情况后,蜡黄的脸上肌肉抽搐,闭着眼,将递到嘴边的糊糊推开,嘶哑道:“给……给还能打仗的弟兄……我……浪费粮食……”
工事的修复和加固在饥饿中缓慢而坚定地进行着。能用的石头都被垒了上去,木材不够,就拆毁损坏的车辆,甚至将一些胡虏遗弃的破烂盾牌也钉在了壁垒上。收集箭矢、赶制箭簇的工作也在日夜不停地进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成了隘口内除风声外最主要的声响。
第三天黄昏,老猫带回的消息证实了陈骤最坏的预估。
“浑邪部……快打通了。最迟明天正午,他们的步兵就能沿着填平的道路,直接冲击我们西侧防线。”老猫的声音干涩,他自己也因连日奔波和饥饿瘦脱了形。
几乎同时,北面的乌洛兰大营战鼓擂响,号角连绵。大批步兵推着简陋的冲车和云梯,在骑兵的掩护下,再次向隘口压来。他们显然也得到了消息,试图在浑邪部打通道路前,给晋军施加最大压力,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真正的决战时刻,到了。
陈骤站在石台上,看着南北两面如同巨钳般缓缓合拢的敌军,感受着腹中因饥饿和紧张带来的阵阵痉挛。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带着绝望的味道,却也点燃了他骨子里最后的那股凶悍。
“韩迁!”
“末将在!”韩迁快步上前,他虽然饥饿,但眼神锐利。
“北面,交给你!就算打到最后一人,也不许一个胡狗跨过壁垒!”
“诺!疾风营,死战!”韩迁抱拳,转身奔向烽火连天的北侧防线。
“传令劲草营代理校尉!”陈骤看向西侧,“告诉他,他的对面,是饿着肚子、拿着破烂兵器的浑邪部!要是连这群叫花子都挡不住,他和他的人,就自己跳崖谢罪吧!”
命令被厉声传达下去。
陈骤自己则带着土根和最后十几名卫兵,作为机动力量,坐镇中央,目光冰冷地扫视着整个战场。
北面的战斗首先进入白热化。乌洛兰人这次不再试探,攻势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简陋的冲车狠狠撞击着晋军加固过的壁垒,发出沉闷的巨响。云梯架上墙头,悍勇的乌洛兰步兵顶着箭雨和滚木礌石向上攀爬。韩迁亲自持刀在第一线砍杀,疾风营的士卒们瞪着饿得发绿的眼睛,用身体顶着盾牌,将爬上来的敌人一次次推下去,刀砍、枪刺、甚至用牙咬!防线在剧烈地摇晃,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西侧,随着最后一段陷坑被土袋填平,木板铺就的简易通道终于完成。数以千计的浑邪部步兵,发出野性的嚎叫,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晋军西侧防线!他们装备确实相对简陋,很多人的皮甲破旧,兵器也五花八门,但那股蛮悍的气势和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足以令人胆寒。
劲草营的代理校尉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指挥士卒放箭、投石。箭矢稀疏地落下,砸在汹涌的人潮中,效果有限。很快,双方就在鹿砦和矮墙前展开了残酷的肉搏。饥饿的晋军士卒爆发出惊人的韧性,他们三人一组,背靠背厮杀,用磨损的刀枪,用捡来的石头,甚至用拳头和牙齿,死死抵住数倍于己的敌人。
整个黑风隘,变成了一个巨大血腥的磨盘。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鲜血将土地浸透,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震耳欲聋。
陈骤看着西侧防线在浑邪部的人海冲击下不断后缩,防线被挤压得越来越薄,眼看就要被突破。一旦西侧失守,敌军就能从侧翼席卷整个隘口。
他不能再等了。
“土根!把剩下的火油,全部搬到西侧!快!”
“卫队!跟我来!”
陈骤抓起一罐所剩无几的火油,率先冲向摇摇欲坠的西侧防线。土根和卫兵们扛起其余的火油罐,紧随其后。
此时,西侧防线已被压缩到最后一道矮墙后,劲草营士卒与浑邪部士兵混杂在一起,进行着最后的白刃战。代理校尉已经战死,无人统一指挥,全凭本能和血勇在支撑。
“让开通道!”陈骤暴喝,将火油罐奋力掷向敌军最密集的地方!陶罐碎裂,黑色的火油四溅!
土根和卫兵们有样学样,将剩余的火油罐全部投出!
“火箭!”陈骤夺过身旁一名弓手点燃的箭矢,张弓便射!
火箭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在溅满火油的区域!
轰!
烈焰猛地窜起,瞬间吞噬了数十名浑邪部士兵!凄厉的惨叫声划破战场,火焰沿着洒落的火油蔓延,形成了一道短暂的火墙,暂时阻隔了后续敌军的冲击!
被火焰逼退的浑邪部士兵出现了瞬间的慌乱。
“杀!”陈骤趁此机会,举起横刀,第一个越过矮墙,冲向因火焰而阵脚大乱的敌军!他单臂运刀,瞬间砍翻两人!
“杀!”绝境中的劲草营残兵看到指挥使亲自冲阵,仅存的血性被彻底点燃,发出野兽般的咆哮,跟着陈骤发起了反冲锋!
这突如其来的亡命反击和熊熊燃烧的火焰,竟然将人数占优的浑邪部前锋打得节节后退,一直将他们赶出了数十步,重新稳住了即将崩溃的西侧防线!
火焰渐渐熄灭,只留下满地焦黑的尸体和刺鼻的焦糊味。浑邪部的攻势为之一滞。
陈骤拄着刀,站在防线最前沿,剧烈喘息着,汗水、血水混合着烟灰从额角滑落。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同样气喘吁吁、浑身浴血的士卒,又望向北方依旧杀声震天的战场。
挡住了。暂时挡住了。
但他知道,火油已尽,这口气,撑不了多久了。
他抬头望向血色弥漫的天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王都尉,援军,何时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