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陈骤仅带了土根与八名精悍亲卫,轻装简从,前往北疆行营本部。
行营辕门依旧威严,但气氛却与凯旋时大不相同。往来将吏行色匆匆,脸上少了些许胜后的轻松,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与审慎。
陈骤敏锐地察觉到,许多投向他的目光都带着复杂的意味,有敬畏,有审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径直前往王潜的帅帐求见。通传之后,帐内并非只有王潜一人,还有几位行营核心将领及高级文官,郑长史赫然在列,正端坐于王潜下首,见到陈骤进来,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捋着胡须。
“末将陈骤,参见大帅!”陈骤抱拳行礼。
“陈副使来了,坐。”王潜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指了指末尾的一个空位。
陈骤依言坐下,目光快速扫过帐内众人。除了郑长史,还有负责粮秣的刘参军,掌管军法的监察参军,以及几位资历颇老的统军将领。帐内气氛微妙,显然在他到来之前,已有过一番讨论。
“陈副使,”王潜开门见山,“今日召你前来,是为商讨应对浑邪部及乌洛兰残部之策。浑邪部吞并溃兵,实力膨胀,其大王子遣使送来书信,言辞倨傲,要求重开边市,并要求我朝……交出乌洛兰小汗阿史那度。”
此言一出,帐内几位将领顿时面露怒色。
“狂妄!”
“战败之部,安敢提此非分之想!”
王潜抬手压下议论,看向陈骤:“陈副使,你与浑邪部间接交过手,前锋军亦驻守北线,对此有何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陈骤身上。郑长史也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淡漠。
陈骤心念电转,王潜当众询问,既是考校,也是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他沉吟片刻,朗声道:“回大帅,浑邪部挟大胜余威,又新得人口兵力,气焰嚣张,乃意料之中。其要求重开边市,是真心实意,亦或是缓兵之计,尚需斟酌。至于索要阿史那度……”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此乃我朝俘获之敌酋,杀放与否,权在我手,岂容他人置喙?若应其所请,岂非示弱于敌,寒了前线将士之心?”
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既点出了浑邪部的虚实,又牢牢站住了大义和军心的立场。
王潜微微颔首,未置可否。
郑长史却在此刻慢悠悠地开口了:“陈副使言之有理。不过,古人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浑邪部虽狂悖,然其势已成,若一味强硬,恐逼其狗急跳墙,再起边衅。届时,劳师动众,耗费钱粮,岂非得不偿失?况且,”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陈骤,“我朝以仁德治天下,对待降俘,亦当酌情考量。阿史那度一孺子耳,杀之无益,或可借此与浑邪部周旋,换取边市之利,保境安民,方为上策。”
他这番话,看似老成谋国,实则将“耗费钱粮”的帽子隐隐扣在了主战派头上,又将“仁德”摆在前面,占据了道德制高点。
陈骤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郑长史深谋远虑,末将佩服。只是,末将有一事不明。浑邪部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其大王子如此急切索要阿史那度,无非是欲绝乌洛兰复起之望,巩固自身权位。我等若轻易交出,岂非助纣为虐,令草原格局更利于贪婪暴戾之徒?届时,一个统一而强大的浑邪部,对我朝而言,是福是祸?”
他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草原战略格局的层面,点出了浑邪部内部的矛盾,以及放纵浑邪大王子坐大的潜在危险。
郑长史脸色微沉,正要反驳,王潜却开口打断了争论:“好了。两位所言,皆有道理。浑邪部之事,关乎北疆大局,不可不慎。今日暂且议到此,各部仍需加紧戒备,不可懈怠。陈副使,你前锋军新立,责任重大,北线防务,尤需倚重于你,望你好自为之。”
“末将遵命!”陈骤起身抱拳。
军议就此结束,并未得出明确结论,但帐中交锋的刀光剑影,却让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陈骤退出帅帐,心中明了。王潜这是在借他与郑长史之争,试探各方反应,也在权衡利弊。而郑长史,显然是想通过怀柔浑邪部,来彰显其“文治”之功,同时打压军方,尤其是他陈骤这样的“鹰派”。
他刚走出不远,一名小吏快步追上,低声道:“陈副使,大帅请您今晚戌时,于后帐单独叙话。”
陈骤目光一闪,点头表示知晓。
他没有立刻离开行营,而是去了趟军械库和粮秣官署,以核对拨付物资为由,与几位相熟的底层官吏攀谈了几句,隐约了解到,郑长史最近确实对边市和俘酋事宜颇为“关心”,甚至绕过正常程序,调阅过相关卷宗。
傍晚,陈骤在行营安排的临时住所静静等待。戌时整,他准时来到王潜的后帐。
此处守卫明显更加森严,皆是王潜的亲信。帐内只有王潜一人,烛光摇曳,映照着他略显疲惫却目光锐利的脸庞。
“坐。”王潜指了指面前的蒲团。
陈骤依言坐下,静候王潜开口。
“今日帐中,你都看到了。”王潜声音低沉,“郑弘一心求和,意在政绩,却罔顾长远之患。浑邪部,喂不饱的狼。”
“大帅明鉴。”陈骤道。
“你之前所言,浑邪部内部矛盾,可是确有其事?”王潜目光如炬,看向陈骤。
陈骤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完全隐瞒:“回大帅,末将确有些许渠道,得知浑邪大王子与其他王子不和,其索要阿史那度,正是为了铲除异己,巩固权势。而且……”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末将收到风声,郑长史那边,似乎也有人,在暗中与浑邪部有所接触。”
王潜眼中精光爆射,身体微微前倾:“此言当真?可有实证?”
“目前尚无铁证,但线索指向明确。末将已派人暗中详查。”陈骤谨慎答道。
王潜沉默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良久,他缓缓道:“若此事为真……郑弘便是自寻死路。”
他抬起眼,看着陈骤,目光中带着审视与决断:“陈骤,本帅欲行一步险棋。浑邪部,不能让其轻易坐大,但眼下亦不宜大动干戈。阿史那度,不能交给浑邪大王子,但或可……让他‘意外’身亡。”
陈骤心中一震,立刻明白了王潜的意图。借阿史那度之死,既可绝了浑邪大王子的念想,激化其内部矛盾,又可避免直接交出俘酋的负面影响。而执行此事的人……
“此事需绝对隐秘,且要做得干净利落,不留后患。”王潜盯着陈骤,“你,可能办到?”
帐内烛火噼啪作响,空气仿佛凝固。陈骤能感受到王潜目光中的重量,也知道这个任务的凶险。一旦事发,或者被郑长史抓住把柄,他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更清楚,这是王潜对他的终极考验,也是他扳倒郑长史,真正在北疆站稳脚跟的关键一步。
他没有丝毫犹豫,迎上王潜的目光,沉声道:“末将,必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