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山大捷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顺着驿道飞驰,越过长城,传入关内。北疆各郡县一扫往日阴霾,酒肆茶坊间,说书人将鹰扬军血战阴山的故事编得活灵活现,“骤雨将军”陈骤的名号愈发响亮。平皋城内,更是万人空巷,自发聚集在将军府外,虽知主人未归,仍朝着北面阴山方向焚香祷告,感念鹰扬军挡住了胡人的铁蹄。
然而,与民间沸腾的舆情相比,朝堂之上的反应却微妙得多。
数日后,洛阳,紫宸殿侧殿。
炭火烧得暖融,驱散了深宫的寒意,却驱不散几位重臣眉宇间的凝重。
户部尚书捻着胡须,看着兵部呈上的请功和请饷文书,眉头拧成了疙瘩:“……阵亡近五千,重伤过千,抚恤、赏赐,再加上补充兵员、器械损耗,这……这又是一笔巨款啊。陛下,去岁关中大旱,赈济才刚刚拨付,国库实在……”
兵部尚书立刻反驳:“杜尚书!鹰扬军以三万破五万,力保北疆门户不失,此乃不世之功!若寒了将士之心,日后谁还肯为国效死?抚恤赏赐,一分也不能少!否则,岂不让天下忠勇之士齿冷?”
端坐龙椅上的皇帝,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眼神深邃,手指轻轻敲着御案,并未立刻表态。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宰相:“爱卿以为如何?”
宰相须发皆白,神色沉稳,缓缓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此乃国朝法度。鹰扬军之功,确应厚赏,以激励边军士气。然……”他话锋微转,“陈骤以弱冠之龄,累功至镇北将军,封关内侯,如今又立此擎天保驾之功,赏无可赏,莫非真要封王拜相不成?且其麾下鹰扬军,如今俨然只知有陈将军,而不知有朝廷……此,不可不虑。”
殿内一时寂静。功高震主,这是所有君王和臣子都心照不宣的禁忌。
皇帝沉吟片刻,淡淡道:“有功不赏,非明君所为。传旨,犒赏三军,抚恤加倍。至于陈骤……待钦使核验战功后,再行封赏。北疆行营总管王潜,御下不严,帅府出此纰漏,罚俸一年,戴罪立功。”
一道旨意,既要彰显皇恩,又要敲打边将,更要平衡朝局。帝王心术,尽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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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朝廷旨意发出的同时,北疆,平皋城,鹰扬将军府内。
长史廖文清忙得脚不沾地。他既要接收北疆各郡县送来的劳军物资,又要安抚前来打探消息、甚至想走门路将子弟塞入鹰扬军的各方人士,还要处理将军府日常堆积如山的文书。
“廖主簿,朔风郡又送来三百车木炭,说是给将士们取暖的。”
“主簿,这是本月各营的粮饷支取明细,请您过目。”
“主簿,门外有几位自称是将军故旧的人求见……”
廖文清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一应对,条理清晰。他虽处于观察期,但能力确实出众,将偌大个将军府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无人时,他也会望着北方阴山的方向出神,不知那位年轻的将军,如今是何等风姿,自己这番辛苦,能否真正入其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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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山大营,气氛在短暂的振奋后,重新被肃穆和忙碌取代。
伤兵营依旧是重中之重。苏婉休息了一晚,脸色依旧苍白,却再次投入救治工作。李敢的情况稳定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已能偶尔睁开眼,进些流食。木头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眼中终于有了光亮。
“苏医官,李校尉这……”木头看着苏婉给李敢换药,声音带着希冀。
苏婉仔细检查着伤口愈合情况,轻声道:“伤口在收口,没有新的脓液,是好迹象。但失血过多,脏腑亦有损伤,需长期静养,短期内……恐难再临战阵。”
木头沉默了一下,随即坚定道:“人能活着就好!射声营有我在,绝不会给将军、给李校尉丢脸!”
苏婉点了点头,继续去看下一个伤员。她走过一个个床位,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也多了许多陌生的、年轻却带着伤残的脸。一个失去左手的年轻士兵愣愣地看着帐顶,眼神空洞。苏婉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轻声道:“会好的。”
那士兵转过头,看着苏婉,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望向帐顶。
苏婉心中酸楚,却知道言语苍白。她能做的,就是尽力保住更多人的性命,减轻他们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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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区空地上,金不换正带着工匠们热火朝天地改造着缴获的胡人兵器。熔炉烧得通红,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
“对对对!这弯刀回炉,加些好铁,就能打成咱们的环首刀样式!”
“这些皮甲太糙,拆了!皮子硝制后可以做靴子、护腕,铁片融了!”
金不换嗓门洪亮,指挥若定,脸上被炉火映得通红。他时不时拿起一把改造好的弩机检查,嘴里嘀咕着:“这力道还是差了点,得再改改……”
冯一刀带着一队霆击营士兵路过,看着这景象,咧嘴笑道:“老金,忙活啥呢?有这功夫,不如跟俺去喝两口?”
金不换头也不抬:“去去去!没看正忙着吗?等老子把这些破烂变废为宝,够你们多砍多少胡崽子脑袋?”
冯一刀也不恼,哈哈笑着带人走了。
另一边,白玉堂正在指导一队选拔出来的精锐练习近身搏杀。他身形飘逸,剑法刁钻,与北地大开大合的招式截然不同。
“出剑要快,准,狠!直取要害!沙场搏命,不是江湖比武,没有花架子!”白玉堂声音清冷,示范着一个锁喉刺击的动作,干净利落。
赵破虏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他擅骑射,但对这种精巧致命的近身技法也很感兴趣。
“白教头,这招能用在马背上吗?”赵破虏虚心求教。
白玉堂看了他一眼,略一沉吟:“可稍作变通,但马战重心不同,需多加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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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狗和刘三儿被分配了新的任务——协助老猫的斥候队,在战场外围巡逻警戒,同时继续搜寻失踪的同袍遗体,特别是豁嘴的。
雪原茫茫,寻找一具特定的遗体如同大海捞针。刘三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眼睛仔细扫过每一处可能的地方。
“队正,豁嘴哥他……真的找不到了吗?”刘三儿的声音带着失落。
王二狗看着远方起伏的阴山山脉,叹了口气:“找得到是运气,找不到……也是命。记着他的好,比找到他的尸首更重要。”
正说着,前方雪堆里露出一角熟悉的、染血的鹰扬军衣甲。两人连忙跑过去,小心挖开积雪,是一名陷阵营士兵的遗体,冻得僵硬,脸上还保持着战斗时的狰狞。不是豁嘴。
王二狗默默取下他的身份木牌,递给刘三儿收好。“继续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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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内,陈骤看着韩迁整理好的各部报上来的请功名单和抚恤方案,逐条审阅。
“窦通、岳斌、胡茬、大牛……皆奋勇当先,当为首功。”
“李莽勇冠三军,阵斩敌酋,当重赏。”
“张嵩、赵破虏、木头……临危受命,表现出众。”
“王二狗、刘三儿……基层骨干,作战勇敢……”
一个个名字,背后都是一场场血战。陈骤看得仔细,不时提出修改意见。
“将军,”韩迁低声道,“朝廷的封赏旨意已在路上,但据洛阳传来的风声,朝中对我们……似有疑虑。”
陈骤放下笔,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功是功,过是过。朝廷如何想,是朝廷的事。我们该做的,是整军经武,安抚伤亡,让鹰扬军尽快恢复战力。北疆,不会太平太久。”
他走到帐边,望着外面操练的士兵和远处忙碌的医官、工匠。这支军队是他的根基,也是他的责任。无论朝堂风向如何,他都必须让这支军队变得更强大,才能在这乱世之中,守住他想守住的一切。
寒风吹动帐帘,带来远处士兵操练的呼喝声,充满了坚韧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