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马原那把燎原大火,带来的不仅仅是慕容部粮草物理上的损失,更是一种无形却致命的毒素,悄然在八万大军中扩散——恐慌。
严格的粮食配给令下达了。往日能吃饱喝足的慕容部士卒,如今每餐只能分到一小块干硬如石的肉干和不足拳头大的粗粝面饼,连维持基本体力都勉强。战马的草料更是被大幅削减,原本膘肥体壮的战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奔跑起来都带着一股有气无力的颓丧。
饥饿,如同最阴险的敌人,开始啃噬军队的士气和纪律。起初只是私下里的抱怨,很快,就演变成了小规模的抢夺和斗殴。军官的鞭子和砍刀虽然暂时压制住了骚乱,但那压抑的、如同火山即将喷发前的不安氛围,却笼罩在整个慕容大营上空。
与之相对的,阴山防线上的鹰扬军,虽然同样疲惫,同样伤亡惨重,但士气却如同被注入了一股强心剂。
王二狗小心地掰开手里那块同样不算充裕、但至少能填饱肚子的面饼,分了一半给旁边因为失血而脸色苍白的刘三儿。“慢点吃,就着水。”他嘶哑地叮嘱。虽然慕容部的进攻依旧疯狂,但守军们抵抗时,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那是一种看到尽头的希望,一种“你再凶也蹦跶不了几天”的了然。
“队副,听说慕容崽子现在一天就吃一顿,还不管饱?”一个新兵一边磨着矛尖,一边小声问道,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
“嗯,”王二狗点点头,看着远方又一次被击退的、队形明显不如之前严整的慕容进攻部队,啐了一口,“饿着肚子打仗,我看他们能撑到几时!”
中军洞内,陈骤面前摆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报告。
一份是韩迁汇总的各营最新情况,触目惊心:“将军,各营报上来的完整建制已不足半数,多是临时混编。箭矢彻底告罄,金不换正在组织人手回收敌军射来的箭支,勉强使用。伤兵营人满为患,苏医官那边……麻沸散早已用尽,现在伤员只能硬扛。”
另一份则是周槐带来的敌情分析:“慕容部攻势虽猛,但已显疲态。其士卒冲锋时的嚎叫,更多像是绝望的鼓噪而非战意。斥候观察到,其后方运抵的物资车队明显减少,且护卫兵力大增,显然补给已极度困难。另外,老猫的人回报,慕容部军中有小股逃兵现象出现,虽被镇压,但迹象不妙。”
“十日……”陈骤看着沙盘,喃喃自语。这是周槐根据各方面情报推算出的,慕容部存粮能支撑的极限时间。
“告诉各营主官,最后十天,也是最难熬的十天。”陈骤抬起头,目光扫过岳斌、窦通、大牛等人,“慕容坚一定会在这十天内,发动最疯狂、最不计代价的进攻!我们要做的,就是钉死在这里!用这最后一道骨头,硌碎他的牙!”
“将军放心!陷阵营,只要还有一个人站着,阵地就在!”岳斌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铁一般的决心。
窦通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老子倒要看看,是慕容崽子的头硬,还是老子的斧头硬!”
大牛重重捶了一下胸口:“破军营,没问题!”
慕容坚金帐内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
坏消息接踵而至。派往周边部落强行征粮的骑兵,大多无功而返。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小部落,此刻要么哭穷,要么干脆避而不见,显然冯一刀散播的消息已经起了作用,没人愿意在这个时候,把宝贵的存粮送给一个看起来快要倒台的“大汗”。
更让慕容坚心惊的是,一直依附于他的浑邪残部,态度也变得暧昧起来。浑邪大王子虽然表面上依旧恭敬,但其麾下的骑兵,在最近的几次配合进攻中,明显出工不出力,甚至出现了擅自后撤的情况。
“浑邪部……恐怕靠不住了。”一名心腹将领低声对慕容坚道。
慕容坚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内有缺粮之忧,外有强敌据险,如今连附庸都起了二心!他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个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
“不能再等了!”慕容坚猛地一拍桌案,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传令!明日拂晓,集结所有能战之兵,包括我的亲卫铁鹞子!全军压上!不分主次,不分波次,持续不断进攻!要么攻破阴山,要么……就一起葬在这阴山之下!”
他这是要孤注一掷,进行最后的豪赌!用八万大军的血肉,去硬生生撞开那道已经残破不堪的防线!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
阴山守军知道最后的考验即将来临,默默地检查着武器,加固着工事,将最后一点能果腹的东西塞进嘴里。没有人说话,一种悲壮而肃穆的气氛在阵地上弥漫。
王二狗将一块磨刀石蘸了水,仔细地打磨着那柄陪伴他许久、已经崩了无数缺口的腰刀。刘三儿靠在他旁边,用还能动的右手,紧紧握着那杆长矛。
平皋,将军府后院。栓子还在灯下奋笔疾书,他要赶在最后决战前,将最新的阵亡名录整理出来。豆子和小六在一旁默默帮忙,气氛沉重。
苏婉在伤兵营里穿梭,她的药箱早已空空如也,只能靠着有限的清水和干净的布条,为那些不断送下来的伤员做着最基本的清理和包扎。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慕容大营中,饥饿的士兵们领到了比平日稍多一点的口粮,算是“决战”前的犒赏。但这点食物,根本无法填补多日饥饿带来的虚弱和恐慌。各级军官声嘶力竭地做着最后的动员,但回应他们的,大多是麻木和沉默。
冯一刀率领着他的三千孤军,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正悄然向着白水河军械库逼近。他们不知道阴山正面即将到来的风暴,但他们知道,自己的每一次袭击,都是在为阴山的兄弟减轻压力。
陈骤没有休息,他巡视着每一段重要的防线,用沉稳的目光和简短有力的话语,鼓舞着那些即将面对血战的士卒。
“兄弟们,”在一段由陷阵营和霆击营残部共同防守的紧要隘口前,陈骤停下脚步,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卒耳中,“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很苦。我们失去了很多兄弟,流了太多的血。”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同样坚毅的面孔。
“但是,慕容坚比我们更苦!他快没粮了!他的军心快散了!只要我们顶住这最后一下,胜利,就是我们的!北疆的父老乡亲,会记住今天在这里流血的每一个人!历史,会记住鹰扬军的名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直白的陈述和最坚定的信念。
“鹰扬!万胜!”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声。
紧接着,如同星火燎原,残破的防线上,响起了参差不齐却汇聚成洪流的呐喊:
“鹰扬!万胜!”
“万胜!”
这呐喊,穿透黎明前的黑暗,如同不屈的战歌,在阴山群峰间回荡。
十日之期,最后一日的黎明,即将到来。血色朝阳,将再次升起,照耀这片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