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对赵括的严惩,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头上。洛阳朝堂表面激荡的暗流,骤然平息了许多。至少在明面上,再无人敢轻易将“谋逆”、“勾结胡虏”这等诛心之论扣在陈骤头上,针对苏婉的阴私手段更是彻底销声匿迹。修文坊陈府,获得了一段难得的、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然而,这宁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潮。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越过了洛阳的城墙,投向了数千里外,那片被烽烟笼罩的土地。
北疆的军报,不再是数日一报,而是几乎每日不停,通过兵部驿站和老猫的秘密渠道,如同雪片般飞入洛阳,飞入紫宸殿,也飞进修文坊陈府。
形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恶化。
韩迁和周槐虽得皇帝旨意,暂代北疆军政,获得了名义上的统辖权,但帅府积弊已深,新任总管依旧悬而未决,下面各级官吏阳奉阴违者大有人在。粮草、军械、药材的调配,依旧迟缓而艰难。金不换的匠作营几乎是在靠搜刮库存和拆东墙补西墙的方式,勉强维持着守城器械的修复和简陋冬衣的制作。
更致命的是,浑邪部显然不打算给鹰扬军任何喘息之机。
狼嘴隘受挫后,浑邪王并未退缩,反而加快了集结速度。斥候回报,浑邪本部及其裹挟的慕容残部、附庸部落,总兵力已超过3万骑,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他们不再满足于小股袭扰,开始派出千人规模的骑兵队伍,多路并进,不断冲击、蚕食阴山防线外围的哨卡、军堡。
耿石带着他操练的那批新兵,被紧急调往一处名为“鹰嘴崖”的前出据点协防。这里地势险要,但设施陈旧,补给困难。他们抵达的第二天,便遭遇了浑邪一支约八百人的骑兵试探性攻击。
战斗毫无悬念的惨烈。耿石依靠地形和血战经验,指挥新兵们用弓弩、滚木礌石勉强击退了敌军,自身也付出了数十人伤亡的代价。看着那些昨天还在校场上被他踢屁股的新兵蛋子,今天就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或是在伤兵的哀嚎中瑟瑟发抖,耿石心如刀绞,却只能将所有的悲愤化作更严苛的训练和更凶狠的杀意。
“都他妈给老子记住!在这里,心软就是死!对胡虏狠,对自己更要狠!”他嘶哑的吼声在鹰嘴崖上空回荡,混合着血腥气,渗入每一个幸存者的骨髓。
而在阴山主隘口,压力更是与日俱增。窦通的霆击营和李敢的射声营被频繁调动,四处堵漏,士卒疲惫不堪。李敢的箭术依旧精准,但他能感觉到,麾下射声营的弩箭储备正在快速消耗,而补充却遥遥无期。窦通更是杀红了眼,每次出击都如同疯虎,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创。
冯一刀在楼烦外围的袭扰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果,焚毁了几处浑邪部的临时囤积点,但面对敌军绝对优势的兵力,他能起到的作用也越来越有限,自身也陷入了频繁的转移与反围剿之中。
“将军,韩长史和周司马联名急报,浑邪主力已完成集结,前锋已抵近阴山主隘口外三十里,大战……就在这几日了。”栓子将最新译出的密报递给陈骤,声音沉重。
陈骤看着地图上那代表着敌军的一个个狰狞箭头,最终汇聚在阴山那个熟悉的位置,眼神冰冷如铁。他早已将北疆的地形、敌我态势烂熟于心,闭着眼睛都能模拟出战场的变化。他知道韩迁和周槐已经做到了极限,但实力的差距,并非仅靠意志就能弥补。
“朝廷那边,关于援军和……我之请命,有何消息?”陈骤问道。
栓子摇了摇头:“兵部与枢密院仍在争论。卢相一系虽不再明着反对,却以‘需详加考量’、‘恐引发朝局动荡’为由拖延。陛下……尚未最终决断。”
陈骤冷笑一声。卢杞等人的算计,他岂能不知?他们是在赌,赌北疆能勉强支撑住,赌浑邪部见好就收,赌他陈骤最终会被这僵局拖垮,或者被迫在不利条件下仓促返回北疆,届时功过难料。甚至,他们可能在期盼着北疆防线出现致命漏洞,那样一来,他陈骤就是最大的替罪羊!
“继续等。”陈骤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另外,让老猫把我们掌握的,关于赵家余孽与卢杞门下某些人往来的间接证据,再‘不经意’地漏一点给英国公府。”
“是!”栓子心领神会。这是要继续给卢杞施加压力,让他不敢在援兵和主帅人选上做得太过分。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苏婉端着一碗刚刚煎好的汤药走了进来。她看到陈骤和栓子凝重的神色,没有多问,只是将药碗轻轻放在桌上,低声道:“时辰不早了,趁热把药喝了吧。”这是她根据陈骤连日劳心劳力、睡眠不佳的情况特意调配的安神补气汤剂。
陈骤看着灯光下她沉静秀美的侧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微微松动了一丝。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划过喉咙,却带着一丝她独有的温柔。
“北疆……很不好,是吗?”苏婉轻声问,虽然陈骤从不与她细说,但她从府中日益紧张的气氛和不断传来的军报中,早已猜到了七八分。
陈骤放下药碗,没有隐瞒,点了点头:“嗯。大战将至。”
苏婉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坚定:“我准备好了。”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包含了与他同赴沙场、共担风险的决心。
陈骤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伸出手,轻轻握了握她微凉的手指:“我知道。”
无需多言,彼此心意相通。
苏婉离开后,陈骤再次将目光投向地图。北疆的烽火,洛阳的博弈,身边人的期盼……所有的压力,最终都汇聚于他一身。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
他知道,他等不了多久了。北疆的雷声已经震耳欲聋,皇帝和这洛阳城,必须做出选择。
而他,这把早已磨砺得锋利无匹的战刀,也已饥渴难耐,渴望着饮血破敌,渴望着回到那片属于他的战场。
山雨,已盈满苍穹,只待那最后一道惊雷,便要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