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总，这是我们内容制作中心上周的进度报告。我们已经到极限了。”
在教育项目组的周会上，内容制作的负责人赵倩一脸疲惫。她的团队在过去一个月里，规模整整扩大了四倍，从四十几人扩张到近两百人。但面对雪片般飞来的新课程需求，这点人力，依然是杯水车薪。
“自从‘超前学习’模式被家长们玩坏了之后，我们的需求后台就爆炸了。”赵倩指着屏幕上指数级增长的需求曲线，声音里透着无奈，“五年级的家长在要求我们立刻上架八、九年级的课程，甚至还有人打电话来咨询有没有高中数理化的奥赛辅导。可我们目前储备的课程内容，只到七年级下半学期。”
“我们不能为了赶进度就牺牲质量。”她强调道，“每一节游戏化的课程，从脚本设计、美术原画、动画制作到程序开发，都需要严格的流程。星火不加班，这是写进公司章程的铁律。在现有工时下，我们真的已经拼尽全力了。”
李浩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一手缔造了星火科技的企业文化，深知高质量的内容创作，无法靠堆砌人力和时间来速成。
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就在这时，李浩的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公司另一个项目组的负责人。
“李总！大喜报！”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兴奋，“就在刚才，我们‘星火外语’App的付费会员日活跃用户数，正式突破一百万大关！”
这个消息像一股清新的风，吹散了会议室里的沉闷。星火外语，是公司内部另一个重点项目。与“智慧课堂”这种模式模糊、前景不明的G端项目不同，它是一个商业模式极其清晰的c端产品。用户按月或按年付费，通过AI口语陪练和游戏化背单词等功能学习外语。它发展稳健，盈利健康，用户反馈极佳，是公司内部公认的“模范项目”。
它的成功，与“智慧课堂”此刻的混乱、失控和深不见底的投入，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挂掉电话，李浩看着会议室里愁眉不展的众人，内心五味杂陈。一边是高歌猛进、带来丰厚回报的成功典范，另一边是眼前这个不断制造麻烦、甚至引发社会问题、还看不到盈利希望的“天坑”。
作为项目的负责人，从纯粹的商业角度出发，他应该果断砍掉或收缩“智慧课堂”项目，将资源集中到星火外语那样的“现金牛”业务上。但他不能。
“继续按你们的节奏来，质量是第一位。”李浩对赵倩说，“至于外部的需求，我来想办法。”
安抚好内容团队，李浩召集了另一个范围更小的会议，参与者只有项目管理、内容和数据部门的几个核心主管。
“我们必须想办法给这场狂热降降温。”内容负责人赵倩率先开口，态度坚决，“现在的情况非常不健康。我们正在用一个不成熟的、漏洞百出的产品，去搅动一个最不应该被搅动的领域。”
“超前学习只是其中一个问题。你们知道试点学校发生了什么吗？他们根本没等到一个学期结束，就根据我们的后台数据，把班级给强行拆分了！”
赵倩的声音里带着怒火：“一部分被系统标记为‘高效’的学生，组成了新的‘智慧班’，享受着最好的资源。而另一部分被认为是‘低效’的孩子，就被踢回了普通班。这哪里还是教书育人？这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歧视和分裂！我们正在亲手制造一道道教育隔离的鸿沟！”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建议，立即通过技术手段，暂时关闭‘超前学习’功能，并且向教育局提出我们的担忧，建议他们暂停这种粗暴的分班行为。”
她的话音刚落，数据部门的负责人，一个叫吴越的技术大牛，立刻反驳道。
“我反对。”吴越的表情，与赵倩的忧心忡忡截然相反，他显得欣喜若狂，“我完全反对你的看法。”
“‘教育隔离’？赵倩，你的用词太情绪化了。”吴越走到白板前，调出几张图表，“我倒认为，这恰恰是试点价值的体现。提前分班，让我们能更早地观察到不同学习效率的学生，在不同教学模式下的真实反应。这组清晰的对照数据，千金难买！”
“而且，你所谓的‘隔离’只是暂时的，是一个过程，而不是结果。”吴越的声音充满了说服力，“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什么？是把成功的‘智慧课堂’模式推广到所有班级，最终覆盖每一个学生。现在领先的‘智慧班’，只是先走一步的探路者。短暂的差异，是为了最终实现更大范围的公平和高效率。我们不能因为前进道路上一点小小的波折，就因噎废食，否定整个实验的宏伟价值。”
“再说了，分班这个行为本身，是学校和教育局主导的。我们作为技术提供方，首要任务是保证系统的稳定和数据的完整。我们没有权力，也不应该去干涉他们的教学管理决策。恰恰相反，我们应该提供更精准的数据，帮助他们做出更‘高效’的决策。”
“我们不能关闭！非但不能关闭，我们还应该把限制放得更开！”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调出了一张张复杂的数据模型图。
“各位，你们知道我们正在经历什么吗？”吴越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像一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我们正在亲身参与和观察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颗粒度最细、也最真实的在线教育实验！这些数据，是无价之宝！”
“你们看，”他指着一张学生行为路径图，“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一个学生在遇到难题时，是选择求助、是跳过、还是反复尝试；我们能看到，在什么样的激励下，他的学习动力会最强；我们甚至能通过分析他的答题节奏和错误类型，来判断他是在认真思考，还是在胡乱猜测。”
“学校的滥用、家长的攀比、学生的堕落……这些在你们看来是‘混乱’的东西，在我看来，却是最宝贵的数据源！它暴露了教育系统在压力下的所有弱点，也记录了人性在诱惑面前最真实的反应。这些数据，是任何实验室环境都模拟不出来的。对于我们未来开发真正的、强人工智能自适应教育系统来说，它的价值，比十个星火外语都大！”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赵倩被吴越这套“数据至上”的理论惊得目瞪口呆。她无法理解，那些在她看来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正在被伤害的孩子，在吴越眼里，竟然变成了一串串可以用来“喂养”未来AI的“数据源”。
两种观点激烈碰撞，谁也说服不了谁。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到了那个唯一能做出决定的人身上。
李浩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一言不发。他的内心，也正在经历着一场天人交战。
理智告诉他，赵倩是对的。他应该立刻踩下刹车，哪怕这意味着前期所有的投入都付诸东流，哪怕这会得罪教育局的领导。
可是，吴越的话，像一个充满魔力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回响。
无价之宝……人类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教育实验……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4岁的儿子。他难道不能用技术，为自己的孩子，为下一代的孩子，打造一个更公平、更高效、也更人性化的教育系统吗？
可什么是“人性化”？什么是“好”的教育？在没有穷尽所有可能性，没有看清所有陷阱之前，谁又有资格去定义？
也许……也许这场混乱，本身就是通往未来那个“完美系统”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也许，只有让数据再“飞”一会儿，他才能真正看清教育的全貌，包括它最光明和最黑暗的角落。
“就为了我的儿子……为了能给他打造一个最完美的教育系统。”李浩在心里对自己说。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继续前进的理由。
“会议先到这里。”李浩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争论不休的双方，声音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超前学习’功能暂时不关闭。数据部门继续监控，我要看到更全面的报告。内容部门，放缓八年级以上课程的开发，优先把现有课程的体验打磨到极致。”
他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暂时放任。
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为了商业，而是为了一个更宏大的目标。为了看清全局，为了那个尚在襁褓中的、真正属于未来的智能教育之梦。
他独自一人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城市的万家灯火，他感觉到自己像一个赌徒，赌桌上，一边是无数孩子正在经历的当下，另一边，是自己儿子那模糊而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