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下旬,南都市的这场教育实验,终于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冲出了区域的边界,闯入了全国公众的视野。
引爆点,是南都卫视晚间新闻播出的一段长达五分钟的专题报道,《“智慧课堂”跑出的“天才神童”》。
报道的主角,正是那个在家长群里掀起滔天巨浪的、用一个周末“学完”初中三年数学的男孩,张磊。
电视画面里,记者来到了张磊家那装修豪华的别墅。客厅中央,张磊坐在地毯上,面前摆着一台银白色的“星火启学”高配版平板。他戴着一副与年龄不符的黑框眼镜,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正在解答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我们看到,张磊同学正在做的,是初三的模拟考卷。”记者的画外音充满了惊叹,“而他,今年才刚刚十岁,是实验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镜头给到了张磊的父亲。
他满面红光,意气风发地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我一直相信,我儿子的潜力是无限的。过去,是传统的教育方式限制了他的发展。现在,星火科技的‘智慧课堂’,给了他一个可以无限奔跑的平台。他不是超前,他只是在按照自己的节奏学习而已。”
然而,当镜头转向聚光灯下的主角张磊时,画面却呈现出一种微妙的违和感。
“张磊同学,能和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打个招呼吗?”记者将话筒递到他面前。
男孩的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一下,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镜头。他紧紧地抿着嘴,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过了好几秒,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你们好。”
在接下来的采访中,无论记者如何引导,张磊都表现得异常沉默。他能对答如流地说出任何一个数学公式,却无法完整地叙述一件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当被问到“你有什么兴趣爱好”时,他茫然地摇了摇头。当被问到“你最好的朋友是谁”时,他低下了头,选择了沉默。
这种与年龄不符的焦虑和社交障碍,并非“智慧课堂”的产物,而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但在电视画面和“神童”光环的放大下,这种性格特质,被无数双眼睛解读成了“高分低能”的某种佐证。
然而,对于绝大多数观众来说,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完全被“一个周末学完三年数学”的巨大冲击力所掩盖。
这篇报道像一颗引爆舆论的核弹,在全国范围内引发了一场关于“教育公平”与“个人进步”的激烈辩论。
一线城市的家长们,率先感受到了这场风暴带来的巨大焦虑。
在京城一个着名的家长论坛“海淀家长圈”里,一篇题为《南都的“星火”,会烧到我们身边吗?》的帖子,在短短几小时内,就被顶成了热帖。
“看了南都卫视的报道,我一晚上没睡着。人家五年级已经开始刷初三的题了,我们还在为奥数班占不到好位置发愁,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有没有人知道那个‘星火启学’平板是什么来头?网上根本搜不到购买渠道!我托南都的朋友打听了,说是政府和企业合作的试点项目,不对外销售。这不就是典型的教育不公吗?凭什么只有南都的孩子能用?”
“楼上的,别天真了。我刚从一个内部渠道得到消息,这东西在南都也不是人人都能用的。学校拿这个当资源,跟赞助费挂钩呢!说白了,还是拼爹。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抱怨不公,而是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的孩子也能用上这种‘终极武器’!”
“跪求购买渠道!加价五千收一台!有的私信我!”
恐慌和焦虑像病毒一样在家长群中蔓延。他们将“智慧课堂”视为能让孩子在激烈竞争中“弯道超车”的终极武器。在他们眼中,那个电视上显得有些孤僻的“神童”,并非警示,而是榜样。为了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下一个“张磊”,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而与此同时,在广大的内地和乡镇地区,教育工作者们则发出了截然不同的、充满忧虑和愤怒的声音。
西部某省的一位从教三十年、扎根乡村教育的老校长,在自己的博客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警惕“数字兴奋剂”对教育生态的毁灭性打击》的文章。
“老朽在乡村教了一辈子书,深知城乡教育的差距有多大。我们几十年来努力的方向,是想方设法弥合这道鸿沟。可南都的这个‘智慧课堂’,让我看到了这道鸿沟,在未来,将有可能变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这种所谓的‘智慧教育’模式,本质上是一种‘数字兴奋剂’。它以牺牲大多数普通孩子和底层孩子的学习兴趣为代价,去催熟少数几个所谓的‘天才’。它将彻底点燃整个社会的教育内卷,让家长和孩子陷入一场永无止境的军备竞赛。”
“它或许能制造出一批又一批‘高分低能’的考试机器,但代价是什么?代价是我们的孩子将失去与人交往的能力,失去对世界的好奇,失去那些无法被数据量化的、健全的人格。当教育变成一场冷冰冰的数字竞赛,我们收获的,只会是一个个在精神上被掏空了的‘优等生’。”
这篇文章,以其深沉的忧思和振聋发聩的观点,迅速在教育界引起了广泛的共鸣。无数二三线城市和乡镇的教师、学者纷纷撰文,痛斥这种模式是对教育公平的公然践踏,是资本和技术合谋下的一场豪赌,而赌注,是整整一代孩子的未来。
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在网络上激烈交锋,将这场大辩论推向了高潮。
争论的声音,最终不可避免地传到了更高的地方。
京城,教育部。
一间古朴的办公室里,一位头发花白、气质儒雅的老者,正看着一份关于“南都模式”的舆情简报,眉头紧锁。他是在教育领域工作了一辈子的资深官员,对各种教育改革的浪潮,早已见怪不怪。
“以牺牲公平为代价换取‘效率’,这条路,我们过去走过,也摔过跟头。”他放下简报,对坐在对面的中年干部缓缓说道,语气里带着深切的忧虑。
“南都的同志,还是有些急于求成了。技术是好东西,但怎么用,为了谁用,这个方向性问题,决不能出偏差。教育的根本,是立德树人,是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而不是培养少数几个在数据上跑得快的‘选手’。”
“您的意思是?”中年干部试探性地问。
“先看一看,不要急着表态。”老者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让子弹再飞一会儿。我倒想看看,这个‘星火’,究竟想烧出个什么名堂来。你派人去南都摸摸底,我要一份不掺任何水分的、最真实的调查报告。”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