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确凿。
暗格中取出的那本用药记录册,在油灯下摊开。冷月纤细的手指划过那行朱砂小字——“佐以‘蚀心露’三滴,入炉同煅,取其‘定魄’之效,须臾不可过!慎之!慎之!”,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刺进她的眼睛。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沈砚看见她握着册子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甲边缘压出一道青痕。
书房内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扭曲晃动。窗外夜色浓稠如墨,已是子时,万籁俱寂。
“蚀心露,蓝魄晶,护心散。”冷月合上册子,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孙济世用‘护心散’长期调理受害者的心脉,使其对特定毒素产生依赖和耐受。然后在最后一次复诊的药剂中,加入微量蚀心露,与蓝魄晶发生反应,造成心脏麻痹,安详死亡。最后,他或他的同伙潜入现场,剜走心脏,制造恐怖,同时抹去用药痕迹,伪装成密室杀人。”
她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每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将孙济世的罪名牢牢钉死。
沈砚靠在书架上,双手抱臂,墨刃悬在腰间,刀鞘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他的目光落在册子上,又移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但还有一个问题。”他缓缓开口,“孙济世为什么要剜心?仅仅是制造恐怖,混淆视听?还是有别的目的?”
冷月抬眸看他:“你觉得呢?”
“心脏……”沈砚沉吟,“在不少邪教巫蛊传说中,是灵魂和力量的载体。剜心,可能是某种仪式所需。又或者,是为了掩盖死者心脉被药物改造后的某种特殊痕迹。”
他顿了顿,想起右臂内侧那道每当命案发生便会刺痛的金纹。这秘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冷月。此刻,那金纹正安静地潜伏着,像在沉睡,又像在等待什么。
“不管怎样,”冷月站起身,将册子小心收进一个防水的牛皮袋中,“证据已经足够。今夜必须抓捕孙济世,以防他察觉异动,销毁证据或潜逃。”
沈砚点头:“我带一队人先去悬壶谷,你调集府衙捕快随后接应。分头行动,以防走漏风声。”
“小心。”冷月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担忧,“孙济世能在青州隐藏这么多年,绝非易与之辈。”
沈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惯常的、带着点散漫的笑:“放心,抓个大夫而已。”
他说得轻松,但手已经按在了墨刃刀柄上,眼神锐利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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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谷的夜,比城中更加寂静深沉。
没有月光,浓雾不知何时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山谷。雾气湿冷,粘稠,带着泥土和草药的腥气,贴在皮肤上,让人很不舒服。远处的济世堂只余一片模糊的轮廓,几点零星的灯火在雾中晕开成昏黄的光团,像是野兽蛰伏的眼睛。
沈砚带着六名亲卫,沿着白天走过的青石小路,悄无声息地向济世堂逼近。所有人都换了深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双锐利的眼睛。脚步极轻,踩在湿润的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
越靠近济世堂,空气中那股药香越浓,混合着雾气的湿冷,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沈砚抬手,示意身后众人停下。
济世堂的大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死寂无声。
不对劲。
太安静了。
就算夜深人静,也不该连半点呼吸声、翻身声、甚至老鼠的窸窣声都没有。整个建筑群像是一口巨大的棺材,沉没在浓雾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沈砚打了个手势,两名亲卫猫腰上前,轻轻推开大门。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刺耳,传出去很远。
门内,前堂空荡荡的。白日里整齐排列的药柜、诊案、桌椅,此刻都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只有几缕雾气从敞开的门缝渗入,在堂中缓慢流动。
沈砚闪身而入,墨刃已出鞘半寸,刀锋在黑暗中泛着冷冽的幽光。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每一个角落,鼻翼微动,在浓重的药香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硫磺和金属燃烧后的焦糊味。
“有埋伏!”他低喝一声,身形暴退。
几乎在同一瞬间,黑暗中响起机括弹动的“咔哒”声!
十数道黑影如鬼魅般从药柜后、房梁上、地板暗格中暴射而出!他们的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落地无声,手中兵器在黑暗里划出诡异的弧光——那不是寻常的刀剑,而是造型奇特、布满复杂机括的奇门兵器,有的形似蜈蚣,有的状如蝎尾,有的展开如扇,寒光凛凛。
为首一人,脸上戴着惨白的面具,面具上绘着诡异的、似笑非笑的鬼脸。他一挥手,那些黑影同时扑上!
战斗在瞬间爆发。
亲卫们都是雷震精挑细选的好手,反应极快,立刻结阵迎敌。但那些黑衣杀手的兵器太过诡异——一把形似长枪的兵器突然从中断裂,前半截如毒蛇般弹射而出,直取咽喉;另一把看似短刀的武器刀身忽然旋转,弹出三片薄如蝉翼的飞刃,无声无息地削向手腕。
千机兵器!
沈砚脑海中闪过这四个字。这是无梦楼标志性的装备,机关巧妙,变化多端,防不胜防。
“结圆阵!背靠背!”他厉声喝道,墨刃已经出鞘,刀光如匹练,迎向扑来的三名杀手。
刀锋与奇门兵器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火星四溅。沈砚的刀法快、狠、准,每一刀都直指要害,但那些杀手的配合默契得可怕,三人围攻,兵器互补,竟将他死死缠住。
另一边,亲卫们已经陷入苦战。千机兵器的诡异变化让他们措手不及,短短几个照面,已有两人受伤,鲜血溅在白墙和药柜上,触目惊心。
“撤!”沈砚当机立断,“退出前堂!”
他挥刀逼退正面敌人,身形向后滑出,同时一脚踢翻一张诊案,砸向追兵。亲卫们且战且退,退到大门外。
但门外,雾气更浓了。
浓雾中,又有数十道黑影如幽灵般浮现,将他们团团围住。这些人的装束与堂内杀手一模一样,惨白面具,漆黑劲装,手中千机兵器在雾中泛着幽光。
被包围了。
沈砚的心沉了下去。孙济世早有准备,或者说,无梦楼早有准备。今夜的行动,从一开始就落入了对方的算计。
“沈副使,好胆量。”一个阴柔的声音从雾中传来。
雾色微散,孙济世的身影出现在济世堂的台阶上。他依旧穿着那身靛蓝色长衫,外罩鸦青色褙子,三缕长须在夜风中轻轻飘动。但此刻,他脸上那种和煦仁善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神色。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孙神医,”沈砚握紧墨刃,刀尖斜指地面,“或者说,该叫你什么?无梦楼的‘药尊者’?”
孙济世轻轻笑了:“沈副使果然聪慧。不错,老朽在楼中,确实有个‘药尊者’的虚名。不过,老朽更喜欢的,还是‘神医’这个称呼——毕竟,救人杀人,都在一念之间,不是么?”
他的声音温和依旧,但话里的冷酷,却让沈砚心底发寒。
“那些死去的人,都是你的病人。”沈砚盯着他,“你用他们的命,做了什么?”
“做什么?”孙济世捋了捋胡须,眼神飘向远方,“不过是……为‘新主’的大业,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他们的心脏,是上好的‘药引’,他们的命,是必要的‘祭品’。沈副使,你不懂,有些事,为了更大的目标,总需要一些……牺牲。”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些被剜心而死的人,不过是药柜里可以随意取用的药材。
沈砚的怒火,在胸腔中熊熊燃烧。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突围,是把消息带出去。
“冷指挥使很快就到。”他冷冷道,“你以为,你能逃得掉?”
孙济世笑容不变:“冷指挥使?她恐怕……暂时来不了了。”
话音未落,远处青州城方向,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号角,紧接着是隐约的喊杀声和兵器碰撞声——城中有变!
沈砚瞳孔骤缩。
调虎离山!无梦楼的目标,不只是孙济世,还有冷月,甚至可能是……
“你们的目标是太子?”他厉声问。
孙济世但笑不语,挥了挥手。
围在四周的黑衣杀手,同时动了。
这一次,攻势更加狂暴。千机兵器的变化被发挥到极致,弩箭、毒烟、飞刃、锁链……各种攻击如暴风骤雨般袭来。亲卫们奋力抵挡,但人数和装备的劣势让他们节节败退,又有两人倒下,鲜血染红了青石地面。
沈砚被至少五名杀手围攻,墨刃舞成一团光幕,刀风呼啸,将袭来的各种暗器和奇门攻击一一挡下。但他的呼吸已经急促,额角沁出汗水——这些杀手的武功路数诡异,配合无间,更可怕的是,他们似乎不怕死,招招都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大人!快走!”一名亲卫嘶吼着,扑向沈砚身后的杀手,用身体挡住了刺向沈砚后心的一枪。枪尖透胸而出,他死死抓住枪杆,为沈砚争取了一瞬的时间。
沈砚眼中血红,但他知道此刻不能回头。他怒吼一声,刀势陡然变得更加狂暴,一刀劈开正面敌人的兵器,身形如箭,向着孙济世的方向冲去!
擒贼先擒王!
孙济世站在原地,看着他冲来,脸上依旧挂着那种令人厌恶的、悲悯般的微笑。他没有动,甚至没有躲闪。
就在沈砚的刀锋即将触及他咽喉的刹那——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从侧面袭来!
沈砚本能地回刀格挡,“当”的一声巨响,一股巨力从刀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连退三步。定睛看去,那是一支通体漆黑、尾羽也是黑色的弩箭,箭镞在雾中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淬了剧毒。
雾中,又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那人同样戴着惨白鬼面,身形比周围杀手更加高大挺拔,手中握着一把造型更加复杂、宛如活物般微微蠕动的千机长戟。他一出现,所有杀手都停下了攻击,齐齐躬身,显示出极高的地位。
“沈副使,”那人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砂纸摩擦,“你的对手,是我。”
话音未落,长戟已如毒龙出洞,直刺沈砚面门!
这一戟快、狠、刁,角度诡异莫测。沈砚挥刀硬接,刀戟相撞,爆出刺目的火星。两人瞬间战在一处,刀光戟影,在浓雾中交织成死亡之网。
沈砚的刀法悍勇凌厉,但对方的长戟更加诡异多变——时而如枪直刺,时而如棍横扫,时而戟刃分裂,弹出倒钩锁链,时而戟身中空,喷出毒雾。更可怕的是,这人的内力深厚得惊人,每一击都带着千钧之力,震得沈砚手臂发麻。
这样下去,必败无疑。
沈砚心中焦急,眼角余光瞥见孙济世已经退到济世堂深处,似乎准备从后门离开。他咬紧牙关,刀势一变,不再硬拼,而是以游走缠斗为主,同时寻找脱身的机会。
但对方根本不给他机会。长戟如影随形,招招紧逼,更有其他杀手从旁骚扰,沈砚身上已添了几道伤口,鲜血染红了夜行衣。
就在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时——
“呜——”
低沉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近在咫尺!
马蹄声如雷鸣般从谷口方向传来,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和铠甲摩擦的铿锵声。雾中,火把的光芒连成一片,如同一条火龙,正迅速向济世堂逼近。
“青州府兵在此!贼人休得猖狂!”
太子的声音穿透雾气,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砚心中一凛——太子怎么会来?还带着府兵?
但此刻无暇多想。府兵的到来瞬间打乱了战局,箭雨覆盖了杀手们的头顶,虽然那些杀手身手矫健,纷纷闪避格挡,但攻势为之一缓。
沈砚趁机脱出战团,身形如电,直扑孙济世消失的方向!
“拦住他!”持戟的鬼面人厉喝。
数名杀手扑上,但沈砚此刻已豁出性命,墨刃刀光暴涨,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冲进济世堂后堂。
后堂空无一人,只有一扇后门敞开着,门外是通往山谷更深处的崎岖小路。沈砚毫不迟疑,追了出去。
小路蜿蜒向下,尽头是青州城外的码头。夜色中,河水漆黑如墨,一艘乌篷船正悄无声息地滑离岸边,船头站着的,正是孙济世!
“哪里走!”沈砚怒吼,足尖点地,身形如大鹏般掠出,直扑那艘小船。
就在他即将踏上船板的瞬间,船舱中突然射出一道黑影——正是那个持戟的鬼面人!
长戟如毒蛇出洞,直刺沈砚胸口。沈砚人在半空,无处借力,只能挥刀硬挡。
“铛!”
巨响声中,沈砚被震得倒飞回去,落在码头的木板上,踉跄后退数步,喉头一甜,一股血腥气涌上。但他死死盯着那艘越来越远的小船,眼中满是不甘。
鬼面人站在船尾,面具后的眼睛冷冷地看着他,忽然抬手,掷出一颗黑色弹丸。
弹丸在空中炸开,刺眼的灰白色烟雾瞬间爆开,笼罩了整个码头。烟雾辛辣刺鼻,带着强烈的麻痹效果,沈砚连忙屏息后退。
烟雾中,传来鬼面人沙哑的声音:“沈副使,后会有期。”
船影在浓雾和烟雾中迅速模糊,最终消失在河道深处。
烟雾渐散。
码头上,只剩下沈砚孤身一人,还有远处正在肃清残敌的府兵喊杀声。他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握着墨刃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失败了。
孙济世就在他眼前,被无梦楼的精英杀手,硬生生从重围中劫走了。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的全身。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静静躺着一角染血的惨白面具碎片——那是刚才与鬼面人交手时,墨刃刀尖挑飞对方面具一角时,被他凌空抓到的。
碎片边缘锋利,还沾着温热的血。面具的材质很特殊,非金非木,触手冰凉,上面绘着的鬼脸图案狰狞诡异。
沈砚盯着这片碎片,眼中寒光凛冽。
无梦楼……
千机兵器……
鬼面杀手……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身后传来脚步声。太子赵延在一众府兵护卫下,快步走到码头边,看着空空如也的河道,眉头紧锁。
“还是让他们跑了。”太子叹了口气,转向沈砚,“沈副使,你没事吧?”
沈砚收起面具碎片,转过身,看着太子那张在火光映照下依旧俊朗、却带着复杂神色的脸,缓缓抱拳:
“多谢殿下援手。只是……殿下怎会来得如此及时?”
太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本官接到密报,说悬壶谷有大批不明身份者械斗,恐危及百姓,立刻调兵前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他说得合情合理,但沈砚心中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
太子的出现,太过巧合。
巧合得……像是精心计算好的。
两人站在码头上,望着吞噬了敌踪的幽暗河道,各怀心思。
夜风更冷了,吹散了最后的烟雾,也吹不散心头越来越浓的迷雾。
(第十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