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济世在眼皮底下被劫走,对六扇门分舵而言,是沉痛的一击。
随沈砚前往悬壶谷的六名亲卫,折了三人,重伤两人,唯一轻伤的亲卫队长左臂也被毒镖擦中,虽及时解毒,但整条胳膊依旧乌黑肿胀,抬起来都困难。带回的只有几具无梦楼杀手的尸体——皆服毒自尽,面容毁坏,查不出任何身份线索。还有沈砚夺下的那角染血面具,质地特殊,工艺精良,但除了证明无梦楼介入之外,并无更多用处。
分舵大堂内气氛凝重如铁。
沈砚坐在下首,身上伤口已草草包扎,玄青官服破损处露出底下染血的白色里衬。他手里把玩着那角面具碎片,指腹摩挲着上面诡异的鬼脸图案,眼神阴沉得可怕。对面,冷月端坐案后,正仔细翻阅亲卫队长呈上的伤亡报告和现场记录。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翻阅纸张的手指,动作比平时慢了些许。
烛火在堂中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在背后的墙壁上,像是两个沉默对峙的幽灵。
“孙济世这条线,断了。”沈砚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
冷月放下报告,抬眼看他:“没有完全断。至少我们确认了三件事:第一,孙济世确是无梦楼的人,代号‘药尊者’;第二,无梦楼在青州的势力比预想的更深,能出动数十名装备千机兵器的精英杀手;第三,他们不惜暴露,也要救走孙济世,说明他身上有比我们想象的更重要的秘密。”
她分析得条理清晰,但沈砚听出了她平静语调下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秘密……”沈砚将面具碎片按在桌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关于那些被剜走的心脏?还是关于他背后那个所谓的‘新主’?”
冷月沉默片刻,缓缓道:“两者都有。但孙济世既已逃脱,短期内恐怕难以追查。眼下更迫切的,是青州城的局面——‘剜心案’虽然暂告一段落,但真凶未擒,流言四起,百姓恐慌未消。我们必须有所行动,稳定人心。”
她说着,从案头取过另一叠卷宗,推到沈砚面前。
“这是秦怀安今早送来的。青州城近一个月来,另有一起连环案件,之前因‘剜心案’太过骇人,一直被压下未报。”
沈砚接过卷宗,快速翻阅。
卷宗记录的是少女失踪案。过去二十八天内,青州城共有五名少女失踪,年龄在十四到十八岁之间,皆为平民或小商贾之女。诡异的是,失踪时,这些少女都穿着蓝色的衣衫——不是寻常的蓝,而是一种独特的、接近“天水碧”的靛青色。现场没有任何挣扎打斗痕迹,只在失踪地点留下一枚用金丝编织的枫叶。
“金丝枫叶……”沈砚的手指停在卷宗上那枚枫叶的简图上,“材质?工艺?”
“纯金拉丝,编织工艺极其精细,非寻常工匠可为。”冷月道,“秦怀安曾暗中请几位老金匠看过,都说这种编织手法很特殊,类似宫中内造的手法,但又不完全一样。”
沈砚的眼神锐利起来:“宫中?”
“只是类似。”冷月纠正,“未必就是宫中之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非普通绑匪所为。寻常绑匪求财,不会用这种昂贵又显眼的标记,更不会只绑穿着特定颜色衣衫的少女。”
沈砚继续翻看卷宗。五名失踪少女的画像、姓名、年龄、家庭情况一一记录在案。他注意到,这些少女虽然家境普通,但都容貌清秀,且生辰八字……
“她们的八字,”他抬头,“都属‘阴木’?”
冷月点头:“对。秦怀安请城外观音寺的住持看过,住持说这五名少女的生辰八字皆属‘阴木’,命格偏柔,易招邪祟。但这说法玄虚,未必可信。我更在意的是,这些少女失踪前,都曾去过同一个地方。”
“哪里?”
“城外观音寺,也就是慈恩寺。”冷月指着卷宗上的一行记录,“据家属口供,失踪前三天内,这些少女都曾随家人或独自去慈恩寺上香祈福。”
沈砚合上卷宗,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眼揉了揉眉心。一夜激战带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剜心案刚断,少女失踪案又起。蓝衫,金丝枫叶,阴木八字,慈恩寺……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透着一股浓重的不祥气息。
“你觉得这两起案子有关联吗?”他问。
“不确定。”冷月沉吟,“手法迥异,目标不同。但都发生在青州,时间上前后衔接,且都透着诡异和精心策划的痕迹。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剜心案’的真凶孙济世背后是无梦楼。而无梦楼行事,从来不会只做一件案子。这‘蓝衫失踪案’,恐怕也是他们的手笔。”
堂内烛火“噼啪”爆出一个灯花。
就在这时,大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骚动和低语。紧接着,亲卫队长捂着受伤的胳膊快步走进来,脸色苍白:
“二位大人,出事了!别驾周文渊周大人……他女儿失踪了!”
沈砚和冷月同时起身。
周文渊的女儿,周明慧,年方十五,青州别驾的掌上明珠。这样的身份,若也卷入连环失踪案,那就意味着,案子已经不再是“平民少女失踪”那么简单了。
“周大人现在何处?”冷月问。
“就在门外!已经……已经急疯了!”
两人快步走出大堂。
分舵院子里,灯笼的光在晨雾中晕开成昏黄的光团。周文渊站在院中,平日一丝不苟的官袍皱巴巴地披在身上,头发凌乱,脸上全无往日的温和儒雅,只剩下一种近乎崩溃的惶乱和绝望。他眼眶通红,眼白布满血丝,双手不停地颤抖,见到冷月和沈砚出来,竟踉跄着扑上前,险些摔倒。
“冷指挥使!沈副使!”他的声音嘶哑得不像人声,“求求你们!救救小女!救救明慧!她……她不见了!今早起来,房里空无一人,窗户开着,桌上……桌上留了这个!”
他颤抖着手,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手帕,小心展开。
帕子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枚金丝枫叶。
与卷宗记录中一模一样的金丝枫叶。枫叶只有拇指大小,每一片叶脉都用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脉络清晰,工艺精湛得令人心悸。在晨光下,枫叶泛着冰冷而华丽的光泽,像一件艺术品,又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沈砚接过枫叶,仔细端详。金丝的纯度很高,编织手法确实独特,叶片边缘甚至做出了细微的锯齿状,栩栩如生。他将枫叶凑到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类似冷松的清香。
“周大人,”冷月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令嫒何时失踪?最后见到她的人是谁?”
周文渊用力抹了把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但声音依旧发颤:“昨夜……昨夜小女说身体不适,早早歇下了。丫鬟守在门外,子时前后还听见她在房里走动的声音,以为是起夜,便没在意。今早卯时,丫鬟敲门送水,无人应答,推门进去,房里已经空了……窗户是从里面闩着的,但窗台上……窗台上有一点泥土,像是有人从外面踩过……”
他说着,眼泪又涌出来,这位在官场沉浮二十载、向来以稳重着称的别驾大人,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明慧她……她昨日穿的,就是一身天水碧的衫子啊!那料子……那料子是她娘生前留下的,说是前朝的样式,颜色特别,她一直舍不得穿,昨日不知怎么就穿上了……我早该注意的!早该注意的!”
前朝样式。天水碧。
沈砚和冷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更深的凝重。
“周大人,”沈砚开口,“令嫒的闺房,可容我等一观?”
“当然!当然!”周文渊连连点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二位大人请随我来!只要能找回小女,下官……下官做什么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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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府位于青州城东南,是一处三进的宅院,虽不算豪奢,但布置得颇为雅致,处处可见书香门第的底蕴。只是此刻,整个府邸都笼罩在一片恐慌和压抑中。丫鬟仆役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偶尔有低低的啜泣声从后院传来。
周明慧的闺房在西厢房最里间。
房间布置得清雅素净,临窗一张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和几本诗集;靠墙一张梳妆台,台上只有简单的脂粉和一面铜镜;床榻挂着月白色的纱帐,被褥整齐,看不出挣扎痕迹。
正如周文渊所说,窗户是从里面闩上的,闩扣得很紧。但沈砚推开窗,仔细查看窗台——平整的青石板台面上,靠近外侧边缘处,确实有一点极其细微的、已经干涸的泥土印痕。痕迹很淡,像是有人轻轻踩过,又小心地抹去了大部分。
冷月则在房间内仔细勘查。她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面铜镜,镜面光滑,映出她清冷的脸。镜框边缘,有一处极不明显的、类似指甲划过的痕迹。她又走到床榻边,俯身查看——在床脚与墙壁的缝隙里,她发现了一小片靛蓝色的布料碎片,与周明慧衣衫的颜色一致,边缘有撕裂的痕迹。
“周大人,”冷月直起身,将布料碎片用帕子包好,“令嫒失踪前,可有什么异常?比如,说过什么特别的话,见过什么特别的人?”
周文渊努力回忆,痛苦地摇头:“没有……小女向来乖巧,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慈恩寺上香,几乎不出门。前些日子……对了,前些日子她说夜里睡不安稳,总做噩梦,我便带她去慈恩寺求了道平安符。自那以后,她就总穿着那身天水碧的衫子,说是……说是穿着安心。”
又是慈恩寺。
沈砚和冷月交换了一个眼神。
“周大人,”沈砚走到书案前,随手翻看案上的诗集,“令嫒可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东西?”
周文渊想了想:“小女喜欢诗词,尤其爱读前朝靖王的《青玉案》。她还……她还喜欢收集枫叶,说是枫叶红时最相思……”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脸色更加惨白,“那金丝枫叶……难道……难道是冲着她这个喜好来的?”
沈砚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书案一角,那里压着一方素笺,笺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枫叶红时,君归否?”
字迹清丽,带着少女特有的婉约和期盼。但此刻,这行字在晨光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凄凉。
冷月也看到了那行字。她走到沈砚身边,低声问:“你觉得呢?”
“太刻意了。”沈砚同样压低声音,“金丝枫叶,天水碧衫,阴木八字,慈恩寺……所有的要素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筛选标准’。这不是随机绑架,而是在寻找符合特定条件的‘目标’。”
“目标用来做什么?”
沈砚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
他转身,看向已经濒临崩溃的周文渊:“周大人,我们需要查看令嫒所有的衣物、首饰、书信,以及她近期接触过的所有人名单。另外,慈恩寺那边,也需要详查。”
“好!好!”周文渊连声应道,“下官这就去准备!只要能找回小女,怎么查都行!”
他匆匆离去,背影佝偻,脚步踉跄,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房间里只剩下沈砚和冷月。
晨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地面上投出方形的光斑。空气里还残留着少女闺房特有的、淡淡的脂粉和熏香气味,但那股生机,已经随着主人的失踪而消散了。
“你怎么看周文渊?”沈砚忽然问。
冷月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里已经开始枯黄的草木,缓缓道:“悲痛是真的。但……”
“但什么?”
“但他的反应,有些地方不太对劲。”冷月转过身,看向沈砚,“他说女儿穿着天水碧衫子是因为‘穿着安心’,但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真的会因为一道平安符,就突然迷恋上前朝样式的衣衫?还有,他提到慈恩寺时,眼神有瞬间的闪躲。”
沈砚眼神一凝:“你也注意到了?”
冷月点头:“周文渊在青州为官二十载,对本地了如指掌。这起失踪案,他恐怕知道些什么,但没说。”
“或许是不敢说,或许……”沈砚顿了顿,“或许是同谋?”
这个猜测太大胆,但冷月没有立刻否定。她沉默片刻,道:“先查。从周明慧的社会关系查起,再从慈恩寺查起。至于周文渊……暂时不要打草惊蛇,但需暗中留意。”
沈砚同意。他走到窗边,与冷月并肩而立,望着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
晨雾已经散尽,秋日的阳光苍白而清冷,照在青州城高低错落的屋顶上,将阴影切割得棱角分明。这座城池,表面看似恢复了平静,但底下汹涌的暗流,却比之前更加凶险。
“孙济世那条线暂时断了,”沈砚轻声说,“但新的线,已经送上门了。”
冷月侧目看他:“你觉得,这两条线最终会交汇?”
“一定会。”沈砚握紧了手中那枚冰冷的金丝枫叶,“无梦楼在青州布了这么大的局,绝不可能只为了几颗心脏,或者几个少女。背后一定有一个更大的阴谋。”
“而我们要做的,”冷月接话,“就是把这个阴谋,一点一点挖出来。”
她说着,转身向门外走去,玄色官服的下摆在晨光中划出利落的弧线。
沈砚看着她笔挺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那枚精致的、却令人心悸的金丝枫叶,深吸一口气,将枫叶小心收进怀中。
新的棋局,已经开始。
而这一次,他们不能输。
(第十一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