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赵延的密约,是在周文渊离开分舵后的当天傍晚,经由一个不起眼的乞丐孩童递到冷月手中的。
那是一张折叠整齐、没有任何标记的素白纸条,打开后,里面只有一行用略带潦草的行楷写就的小字:
“戌时三刻,城隍庙后巷第三棵槐树下,事关金丝枫叶与令妹安危,盼独往。赵延。”
字迹虽有些匆忙,但笔锋间依旧透着皇家子弟特有的、难以模仿的雍容气度。冷月盯着那行字,指尖在“独往”二字上停留片刻,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事关金丝枫叶,甚至可能关系到周明慧的生死。这个理由,足够让她冒险赴约。
但她并非毫无准备。将纸条在烛火上焚毁后,她唤来亲卫队长,低声吩咐了几句。随后,她换下官服,穿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便装,将长发简单束成男子发髻,佩上短剑“残鸢”,又仔细检查了袖中暗藏的几样小物件,这才悄无声息地出了分舵。
戌时三刻,天色已完全黑透。
城隍庙位于青州城西北角,香火不算鼎盛,白日里尚且有些许香客,入夜后便只剩一片死寂。庙后的小巷更是僻静无人,两侧是低矮的民居土墙,墙头野草萋萋,在夜风中簌簌作响。巷中第三棵老槐树虬枝盘曲,树冠如盖,在昏暗的月光下投下大片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冷月如约而至。
她没有立刻走近槐树,而是隐在巷口一处破损的墙垣后,凝神观察。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墙缝的呜咽和远处隐约传来的犬吠。槐树下,确实有一个模糊的人影,背对着巷口,负手而立,身形挺拔,正是太子赵延。
他今夜也换下了平日那身招摇的锦衣,穿着一件半旧的鸦青色直裰,外罩同色斗篷,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股掩不住的贵气和从容的姿态,依旧让他与这破败的小巷格格不入。
冷月又等了一炷香时间,确认周围并无其他埋伏或眼线,这才缓步走出阴影,向槐树走去。
脚步声惊动了树下的人。太子转过身,兜帽下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辰,看到冷月独自前来,他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涌上毫不掩饰的欣喜。
“冷指挥使,”他压低声音,快步迎上,拱手行礼,“多谢信守承诺,独身前来。”
冷月微微颔首还礼,语气疏离而直接:“赵公子信中所言,事关重大。不知有何见教?”
太子对她的冷淡不以为意,反而笑容更深了些。他侧身让开,示意冷月看向槐树粗壮的树干——那里,用细钉钉着一枚东西。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东西依旧折射出冰冷而华丽的金色光泽。
金丝枫叶。
与周明慧房中发现的、与之前失踪案现场留下的,一模一样。
冷月瞳孔微缩,却没有立刻上前触碰,而是看向太子:“此物从何而来?”
太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小心地将枫叶取下,捏在指尖,就着极微弱的天光,让冷月能够看清枫叶的每一处细节。
“冷指挥使请看,”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凝重,“这枫叶的编织工艺,并非民间所有。每一根金丝的捻向、每一片叶脉的盘绕方式,都遵循着一种极其古奥、近乎失传的‘盘金错缕’技法。这种技法,自前朝靖王府覆灭后,便只在宫中惩戒司的绣娘之间,作为惩罚和磨砺心性的苦役,秘密传承。”
宫中惩戒司。
这五个字,如同冰锥,刺入冷月的心脏。
她接过枫叶,指尖细细摩挲着那冰冷而坚韧的金丝。太子的判断没错。这种编织手法,需要将柔软的金丝以特定角度反复盘绕、穿插、压实,形成既坚韧又富有弹性的结构,非经年累月的严格训练不可得。而宫中惩戒司,是专门收容、管教犯错宫人和年老无依宫女的地方,那里的绣娘,许多确实传承着前朝宫廷的各种秘技。
“赵公子如何得知?”她抬眼,目光锐利如刀,直视太子的眼睛。
太子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惯常的轻佻笑容完全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储君的、沉稳而深沉的严肃:“不瞒冷指挥使,孤……在下离京前,曾因一桩旧案,查阅过内府监的匠籍档案。其中便有关于‘盘金错缕’技法的记载,还有几件残存的样本。这金丝枫叶的工艺,与样本上的特征,吻合度极高。”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而且,据档案记载,二十年前靖王府覆灭后,宫中曾将所有与此技法相关的图样、工具、乃至掌握此技的匠人,全部集中管制。能流出宫外,并且如此熟练地编织出成品的人……要么是当年侥幸逃脱管制的旧人,要么,就是宫中有人……监守自盗,暗中支持。”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每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子,投入冰冷的深潭。
冷月握着枫叶的手指,微微收紧。金丝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感。
“赵公子的意思是,”她缓缓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清冷如冰,“这金丝枫叶,不仅与前朝靖王府有关,更与当今宫中之人心有牵连?”
太子没有立刻回答。他转过身,望向小巷尽头那片沉沉的黑暗,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萧索。
“冷指挥使,”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疲惫的坦诚,“你可知,这青州城,为何偏偏在此时,发生如此诡异的连环命案和失踪案?又为何,偏偏是孤……在下奉旨选妃,离京巡查之际,来到此地?”
冷月心中一动,隐隐抓住了什么,但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朝中并非铁板一块。”太子缓缓道,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有人觉得孤年轻,根基不稳,德不配位;有人怀念前朝靖王的‘贤名’,觉得今上得位……不那么名正言顺;更有人,想借‘天选之女’、‘祥瑞降临’的幌子,行废立太子、另立新君之实。”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冷月,眼中再没有半点平日的玩世不恭,只有深不见底的凝重和一丝……被信任之人背叛的痛楚?
“这金丝枫叶,这蓝衫少女,这阴木八字,还有那什么‘天水碧’、‘柔嘉郡主’的传闻……”太子一字一句道,“都像是精心设计的戏码。有人在布一个很大的局,想用‘前朝余孽寻回真龙血脉、天降祥瑞’的由头,制造舆论,动摇国本。而青州,就是他们选中的舞台。孤,就是他们想要扳倒的目标之一。”
夜风吹过小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也吹动了太子斗篷的下摆。他站在那里,明明身份尊贵,此刻却显出几分孤身陷入阴谋旋涡的孤寂与凛然。
冷月看着他,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太子的分析,与她之前的推测不谋而合,甚至更深入一层,指向了朝堂争斗的核心。若他所言非虚,那么这起看似离奇的“蓝衫失踪案”,背后牵扯的,将是足以动摇社稷的惊天阴谋。
“殿下,”她第一次用上了敬称,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几分郑重,“您为何将这些……告知下官?”
太子凝视着她,眼中那复杂的情绪渐渐沉淀,化为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倾慕?
“因为,”他向前走近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三尺,夜风中甚至能闻到彼此身上细微的气息——他带着清冽的松柏熏香,她则是干净的皂角和一丝极淡的药草味,“因为孤信你。”
四个字,说得清晰而坚定。
“孤见过太多人。”太子的声音低沉而真诚,“阿谀奉承的,阳奉阴违的,心怀鬼胎的,明哲保身的……但冷指挥使你,不一样。你看似冰冷,实则心中有一把火,烧的是公道,是真相,是律法如山。你不畏权贵,不涉党争,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这样的品性,在这污浊的朝堂和江湖,万中无一。”
他顿了顿,目光更深:“孤将性命和前途托付给你,不是因为你是个女子,更不是因为那些肤浅的倾慕。而是因为,你是冷月,是六扇门青州分舵的指挥使,是那个哪怕面对雷总指挥使的镇纸,也敢据理力争、查明真相的人。”
这番话,说得恳切而炽热,几乎不像出自一位储君之口,更像是一个陷入困局的少年,对唯一可以信任的同伴,吐露肺腑之言。
冷月迎着他的目光,那双总是清冷如寒潭的眸子里,罕见地荡起了细微的涟漪。但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
“殿下谬赞。”她垂下眼睑,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冷静,“下官职责所在,自当查明案情,缉拿真凶。至于朝堂纷争,非下官所能置喙,亦非下官职责所系。”
她的拒绝委婉而坚定,既表明了查案的立场,也划清了与党争的界限。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被理解和赞赏取代。他点了点头,没有强求,反而后退一步,重新恢复了那种矜持而尊重的距离。
“是孤唐突了。”他拱手道,“冷指挥使放心,孤不会让你为难。今日所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孤只希望,在查案之时,冷指挥使能多一份警惕,莫要……被某些人刻意引导的线索,蒙蔽了双眼。”
他话中有话,显然意有所指。
冷月心中了然。他是在提醒她,不要完全相信周文渊,甚至……不要完全相信任何看似合理的“真相”。
“多谢殿下提醒。”她郑重抱拳,“下官自当谨慎。”
太子笑了笑,那笑意里带着一丝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用油纸包裹严实的小包,递给冷月。
“这是孤离京时,一位信得过的老内侍偷偷塞给孤的。”他低声道,“里面是宫中惩戒司近三十年所有绣娘的简要名录,以及她们擅长的技艺和可能的去向。或许……对追查金丝枫叶的来源有帮助。”
冷月接过,入手颇有些分量。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小心收进怀中。
“殿下厚意,下官铭记。”她再次行礼,“夜色已深,此地不宜久留。殿下还请速回,务必加强护卫,注意安全。”
太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冷指挥使也请小心。若有需要,随时可到悦来客栈寻孤。”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戴上兜帽,身形很快融入小巷更深处的黑暗,消失不见。
冷月独自站在槐树下,许久未动。
夜风更凉了,吹得她衣袂飞扬。掌心那枚金丝枫叶依旧冰冷,但太子的那番话,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宫中惩戒司,盘金错缕,朝堂阴谋,废立太子……
案子比她想象的更加庞大,更加凶险。而太子赵延,这个她曾以为只是轻浮纨绔的储君,今夜展现出的敏锐、坦诚和身处漩涡中心的清醒与孤独,也让她不得不重新审视。
但无论如何,查案的初衷不变。
真相,永远凌驾于任何权谋和立场之上。
她握紧枫叶,最后看了一眼太子消失的方向,转身,向着分舵的方向,步履坚定地走去。
巷子重归寂静,只有老槐树的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远处,分舵的灯火在夜色中如同指引的星辰。
而更深的迷雾,才刚刚开始笼罩。
(第十五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