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寒气沿着石墙爬升,渗进改造过的书房。河口集市的喧闹被厚重的墙壁滤过,只剩下模糊的底噪。杨亮搓了搓手指,指尖还残留着羊皮卷粗糙的触感。这卷由商人从特里尔修道院“辗转”而来的抄本,内容是关于某位教父的布道词,对他而言毫无意义。值钱的不是文字,而是载体本身——八世纪末的拉丁文笔迹,鞣制不均的皮子,还有边角一块疑似烛泪的污渍。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盘踞已久,此刻愈发清晰。
“安全?”他低声自语,掂量着手中的卷轴,仿佛在掂量这个时代的重量。林登霍夫伯爵被打断了爪牙,格里高利主教选择了沉默,河谷外的商旅将这里视为能产出优质铁器和奇特瓷器的宝地,既渴望又忌惮。依托现有的技术和这道山谷地利,只要不犯致命的错误,生存下去,似乎已不是问题。
那么,生存之后呢?仅仅是繁衍、积聚财富,然后像这个时代无数的微末火花一样,在历史的漫漫长夜里闪烁一下便归于沉寂?
杨亮觉得这是一种巨大的浪费。浪费了穿越者的身份,浪费了这处好不容易建立的据点,更浪费了这个…正处于剧烈变化前夜的时代。
他的目光掠过书房一角那十几个特制的防虫木匣。里面装着的东西五花八门:有从科隆地区某修道院流出的、记载着附近村庄捐税数额的破烂账册;有某位伯爵与邻居土地纠纷诉讼文书的废弃草稿,边缘还沾着油污;有商人们口述记录下来的、流行于美因茨地区的民歌片段,音调记录得歪歪扭扭;甚至还有几片写着零散文字的桦树皮。在本地人看来,这些都是无用的垃圾,但他用很低的代价,让往来商队留意收集。
“总得留下点什么。”他对着空气说,声音很轻,“不是为了现在,是为了…将来。”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几百年后,未来的学者们在故纸堆和废墟里艰难地挖掘,试图拼凑这个时代的真相。他们会为资料的匮乏、矛盾的记载和时光的磨损而苦恼不已。
那时,他们或许会在某些残存的、语焉不详的商人笔记或教会档案的边角处,反复看到一个名字——“杨家庄园”、“赛里斯山谷”,或是其他什么称呼。他们会发现,这个神秘势力的痕迹似乎无处不在,却又超然于常见的权力网络。
然后,他们会怀着好奇与困惑,来到这片土地——或许是探寻早已成为黄土的遗迹,或许是面对一个延续下来的、稳固的传承之地。
杨亮的嘴角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那种情景,光是设想,就带来一种奇特的满足感。这比单纯地积累金银、锻造刀剑,似乎多了一层更悠长的意味。这是一种身为“记录者”和“保存者”的隐秘愉悦。
“我们不需要,也没能力去强行扭转所谓的历史洪流。”他对自己说,“但我们可以默默地、持续地…打包这个时代。把那些注定会被战火、愚昧和时间碾碎的碎片,尽可能收集起来。让未来的人知道,这个时代不只有查理曼的征战和教会的权谋,还有普通人如何纳税、如何争吵、如何歌唱,以及…他们曾经有机会用上更好的犁铧和更有效的堆肥方法。”
他将手中的羊皮卷小心放回木匣,合上盖子。这不仅是收藏,更像是一种播种,为了一个他可能永远也看不到的丰收季节。
一种带着些许诙谐的使命感,在他心中沉淀下来。这比当一个单纯的土豪或军阀,有意思得多。
书房门被推开,带着一股外面的冷气。杨建国走了进来,搓着手:“亮子,集市差不多散了,今天收上来的皮毛成色不错。你还在看这些‘废纸’?”
“爹,这不是废纸。”杨亮转过身,“这是…时间的种子。以后贸易里,只要是带字的,不管写在什么上,不管内容是什么,都优先换回来,价格可以给宽松点。”
杨建国虽然不太理解儿子对这种“无用之物”的执着,但出于信任,还是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行。对了,我刚去后面看了陷阱,没什么动静。但那两条小路,看着还是让人心里不踏实。”
杨亮的思绪立刻从遥远的未来被拉回到现实的安危上。他站起身:“走,爹,我们再去看看。”
父子二人离开温暖的书房,沿着内墙的阶梯登上了望点。深秋的暮色中,河口集市的人群正在散去,留下些许狼藉。杨亮的目光越过这片暂时的喧嚣,投向山谷后方那两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山梁。那是庄园的“后门”,也是潜在的危险通道。
“集市是热闹了,但人多眼杂。”杨建国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去,语气沉重,“我心里总惦记着后面那两条路。上次那伙人是从那里摸进来的,虽然被陷阱挡住了,可保不齐还有下次。”
“大军展不开,但小股精锐或者熟悉地形的亡命徒,始终是个隐患。”杨亮语气沉稳,“现有的陷阱不够,得给那两条路加点更‘扎实’的料。”
“你想怎么弄?那地方陡得很,修大工事费时费力,咱们人也抽不开。”
“所以得用土办法,靠地形和简单的机关。”杨亮说着,向下走去,“我们再去翻翻那本手册。”
回到书房,杨亮再次打开了那本边角磨损严重的《民兵军事训练手册》手抄本。油灯的光晕下,书页上的简图和数据显得格外清晰。
“看这里,”杨亮的手指停在“障碍设置”一页,“鹿砦和拒马。我们可以用硬木,最好是橡木或山毛榉,削尖一端,另一端埋入地下,形成密集的障碍带。不是随便插几根,而是要交错布设,留出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这些缝隙正对着陷坑和弩箭的射击角度。”他一边说,一边用炭笔在草纸上画出示意图,“陷坑也要改进,坑底不再只是削尖的木刺,可以混合浸泡过污物的铁蒺藜,增加杀伤和后续感染的风险。”
杨建国凑近细看,眼神专注:“这个行!木料山里多得是,让那几个服劳役的俘虏去砍伐、削尖。关键的布设位置和陷坑挖掘,必须由我们信得过的人亲手做。”
杨亮又翻到“山地防御”章节:“还有滚木擂石。小路两侧上方的山体是天然的发射台。我们需要在稳定的岩体上,预先架设好用硬木和绳索制造的简易杠杆装置。不需要复杂的机关,关键在于选址和固定。平时用绳索绊住,哨位发现敌情,砍断绳索或者撬动杠杆,依靠山势自然滚落。滚木要选粗细均匀的,擂石最好是不规则的大块,增加弹跳和碾压范围。”
他继续补充,思路越来越清晰:“另外,在最险要、相对宽阔的隘口,用石块混合黏土、石灰(我们烧制瓷器有富余的)垒筑齐胸高的矮墙。墙体不必追求平整美观,但要厚实,能抵挡弓箭和冲击。墙上预留内宽外窄的射击孔,方便我们的弩手依托掩护进行阻击。矮墙后面,还可以挖设散兵坑,作为守卫的临时庇护所。”
杨建国听着,不时点头,脸上露出了些许振奋:“好!把这些法子都用上!鹿砦陷坑阻滞,滚木擂石覆盖,矮墙弩箭封堵。层层设防,就算来的是精锐,想啃下这两条小路,也得崩掉几颗牙!这事不能拖,眼看就要入冬,土地还没上冻,正好动工。明天我就安排人手,先伐木备料!”
杨亮合上书,目光坚定。他知道,真正的安全来自于对细节的极致追求和对任何潜在风险的清醒认知。只有将这两条隐秘的小道打造成难以逾越的死亡地带,正面的城墙才能发挥最大的威慑力,杨家庄园才能在这动荡的时代,赢得喘息和发展的空间。
接下来的几天,山谷后方响起了持续不断的伐木声和凿石声。杨亮亲自带人勘察了那两条小路的每一处转折和坡坎,标记下设置鹿砦、陷坑和矮墙的最佳位置。杨建国则负责调度人手,监督俘虏们进行基础的木料加工和石料采集。
工作繁重而琐碎。选择合适的橡木,砍伐后截成所需长度,将一端削尖,还要用火稍微烤焦以增强硬度。挖掘陷坑更是体力活,中世纪的土地远比想象中坚硬,需要轮流使用镐和锹。杨亮也参与其中,他并非只是指挥,而是亲手演示如何交错布设鹿砦才能最大化阻碍效果,如何伪装陷坑的开口才能既隐蔽又不影响自身巡逻。
几个年轻的庄客子弟跟在他身边,一边干活一边学习。杨亮会趁机讲解一些原理:“看这个角度,鹿砦这样放,他们想搬开,就得完全暴露在那边矮墙的弩箭下。”“陷坑不一定要深,但要让他们掉进去就一时半会爬不出来,成为活靶子。”
现代的知识化作了具体的劳动和布防技巧,在这个过程中,年轻一代的庄客们不仅学会了如何布防,更逐渐理解了防御体系背后的逻辑。家庭的核心成员,包括杨家老太太,也偶尔会送来食物和饮水,关切地询问进度。整个庄园,像一部精密的机器,为了共同的安全目标而运转。
几天后,当第一批主要的鹿砦和陷坑在小路入口处初步成型时,杨亮和杨建国再次站在了内墙的了望点上。河口集市又迎来了一个新的交易日,人声比前几天更加鼎沸。随着杨家庄园出产的铁器、瓷器和少量精盐名声外传,聚集于此的商旅和依附于商旅谋生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亮子,你看下面。”杨建国指着城墙外那片河滩地,眉头紧锁,“人越来越多,窝棚搭得乱七八糟,货物堆得到处都是。这不仅是杂乱难看,更是隐患。万一有人闹事,或者起了火,很容易就波及到我们的城墙。而且,这么多人紧贴着我们的内墙,我睡觉都不安稳。”
杨亮凝视着下方。河滩上确实一片混乱。临时搭建的草棚和兽皮帐篷毫无规划地挤在一起,人畜混杂,垃圾随处可见。商队的驮马和货物阻塞了通往码头的狭窄路径。几个看起来无所事事的壮汉聚在河边,目光不时扫向庄墙。
“爹,您说得对。”杨亮缓缓点头,“贸易必须继续,这是我们获取外界资源、了解外界信息的生命线。但秩序和安全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是时候把这块地方彻底管起来了。”
“哦?你有什么章程?”
“很简单,划界而治。”杨亮用手在墙垛上虚划了一条线,“这道城墙,就是界线。城墙之内,是我们的内城,绝对禁区。工坊、核心仓库、居住区、试验田,都在里面,严禁任何外人踏入。”
他指向城墙外那片已经因频繁踩踏而变得硬实的河滩地:“从城墙根起,到那边河岸的缓坡,包括码头,正式划为‘外城’或者‘市集区’。我们要在这里进行统一规划,修建一批坚固的木屋和石屋,作为固定的货栈、商铺,甚至可以提供有偿的住宿和仓储。所有贸易活动,都必须在这个划定的范围内进行。”
杨建国眼睛一亮:“这法子好!把内外彻底分开。外面再怎么闹,也影响不到里面根本。统一管理,看起来也整齐,收点租金和管理费,也能贴补庄里的用度。只是…”他兴奋的神色很快被忧虑取代,“这建房子可不是小事,咱们哪里抽得出这么多人手?乔治教士上次是又送来了几个半大孩子,可庄里人口刚过八十,能顶事的壮劳力还是原来那些。农活要人,防御工事要人,工坊生产更不能停,实在是…抽不出人了啊。”他的目光扫过庄墙上几个正在巡逻的、略显单薄的身影,叹了口气。
杨亮显然深思过这个问题。他微微侧身,指向市集边缘那些聚在一起、等待雇佣的零工:“爹,咱们自己没人,但外面有人。您看,集市兴旺了,这些靠力气或手艺吃饭的人也跟着来了。有力夫,也有会点木工、石匠皮毛的。为什么我们不能雇佣他们来修建外城?”
“雇佣外人?”杨建国闻言,脸色顿时一沉,下意识地摇头,“这太冒险了!让不明底细的人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大兴土木?万一混进了探子,摸清了咱们外城的布局,甚至里应外合…”
“风险有,但可以管控。”杨亮的语气冷静而坚定,“首先,严格划定他们的活动范围,只准在外城区域干活,严禁靠近内城城墙,违者严惩。其次,所有工程由我们的人设计、规划和监督,他们只负责出力气,或者完成一些明确指定的、不涉及核心技术的部分,比如按照画好的线挖地基、搬运石料、垒砌规定高度的墙体。最后,工钱可以按日结算,或者按完成的工作量结算,优先雇佣那些有家室、有固定来历、看起来老实本分的人。设立担保制度,一人有问题,担保人连坐。一旦发现任何可疑举动,立刻驱逐,永不叙用。”
他停顿了一下,让父亲消化这些信息,然后继续道:“爹,我们现在最缺的是时间和人力。靠我们自己慢慢弄,这外城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成型。眼看冬天就要来了,难道要让这些杂乱无章的窝棚和人群继续紧贴着我们的城墙过冬吗?雇佣这些人,虽然花费一些钱粮,但能大大加快进度,抢在严冬前把外城的框架搭起来。而且,通过雇佣和观察,我们或许能筛选出一批相对可靠、可以长期为外围工程服务的雇工。这总比让他们无所事事,或者在暗地里琢磨些对我们不利的勾当要强。”
杨建国沉默着,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目光在下方的零工和自家庄墙上忙碌的子弟们之间来回移动。他深知儿子的计划有道理,但让外人参与核心防御圈的建设,这步子迈得实在有点大。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长长吁了口气,语气松动了些:“你说得对,光靠我们自己,这局面确实撑不开。雇佣外人,是险棋,但也是快棋。若是管理得当,或许真能解了眼前的困局。”
他看向杨亮,眼神恢复了以往的锐利和果决:“不过,亮子,这事必须立下铁规矩!第一,所有雇工,必须登记姓名、来历,最好能有可靠的保人。第二,活动范围划死,派我们最机警、手底下最硬的小伙子拿着弩箭盯着,昼夜巡逻,谁敢越界,第一次鞭笞,第二次…就别怪我们心狠!第三,工钱可以比市价高一点,显出我们的诚意,但要扣下三成,等整个外城一期工程完工,确认没问题之后再发,让他们心里有个盼头,也有个顾忌。第四,所有工具,尤其是铁器,还有能用来攀爬的长木料,必须由我们的人统一登记发放、收回,绝不能让他们私自夹带。”
杨亮见父亲同意,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充满干劲的神情:“就按您说的办!这几条就是铁律。我们可以先从搭建最外围的一排货栈和公共棚屋开始,试试水。如果效果良好,再逐步推进,修建道路,挖掘排水沟渠,甚至规划出专门交易不同货物的小广场,把外城真正变成一个有序、安全、能给我们带来持续收益的屏障和窗口。”
夕阳的余晖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冰冷的墙面上。他们就着最后的天光,开始详细商讨雇佣人手的标准、工钱的具体数额、首批修建哪些设施、如何划分施工区域以及监督人选的安排。内城需要固若金汤,外城则需要有序而繁荣。通过一道城墙和严格的管理制度,杨家庄园正尝试着走出一条既能融入这个时代、又能保全自身核心的独特道路。雇佣外部劳力,无疑是这条路上迈出的关键一步,风险与机遇并存,但为了生存和更好的发展,他们必须在谨慎中,坚定地走下去。
夜幕缓缓降临,河谷中的风更冷了。杨亮最后看了一眼下方渐渐被黑暗吞没的、杂乱但充满生机的河口,转身走下城墙。他的心中,关于“历史备份”的计划并未褪色,反而更加清晰——首先要活下去,活得足够好,足够久,才能有资格去思考如何为未来留下印记。而这一切,都始于眼前这一砖一瓦的建设,一尺一寸的防御。金石之固,方能守护那些看似轻如尘埃、却可能重过千钧的时代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