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深,襄王府各处已然掌起了灯,后院之中,许鸣玉与赵嘉月相对而坐,案上茶水已然凉透。
可二人此刻皆无饮茶的心思,面上都落着些许凝重。
白日里的喧嚣渐渐歇了,唯有远处的犬吠声,时而透过未阖紧的窗户传进来。
就在二人望眼欲穿之时,院门外,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快步而来。
许鸣玉当即心神一振,她忙站起身。
赵昀一袭玄青暗金纹锦袍,束发的玉冠衬得他眉眼冷峻,大约是听见了房中响起的声响,他随之望去,只见一张桃花面自未阖紧的窗畔一闪而过。
认出此人身份,眉眼顷刻间柔和。
赵嘉月坐着没动,眼瞧着赵昀掀袍迈过门槛,走进房中。
烛火昏昏,光晕里是许鸣玉姣好的面容,他静看片刻,才恍然移开目光。
“世子爷。”许鸣玉福身一礼。
见赵昀已走近,赵嘉月抬手拎起茶壶,替自家兄长斟了盏冷茶推过去:“如何?”
赵昀垂眸,见茶水一丝热气也无,心下一讪。转眼见许鸣玉衣裳单薄,默了片刻,还是开口吩咐仆从重新沏壶热茶来。
仆从应声而去后,赵昀才在桌案旁坐下,神情中拢着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惋惜:“魏春风以死为谏,使得学子心中对朝廷的不满更上一层楼。被押去刑部狱受审的那些个书生亲眼所见魏春风之义举,更是义愤填膺……”
赵嘉月听他提起“魏春风”这个名字,便不可抑制得想起裹在自己指尖那不足一寸的布条,眼中陡然多了几分挫败。
许鸣玉察觉她情绪低落,悄悄将手掌按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视线落在赵昀身上:“那些学子做了何事?”
“不知是何人先起得头,囚车停在刑部狱门外后,那些学子一拥而上,打伤了十余名负责押送的士兵。”赵昀叹了口气,他抬眼看了看天色:“好不容易镇压下来,有关奏报紧急送往宫中。官家获悉后大发雷霆,拘着朝臣商议如何处置闹事的学子,朝议至今方散。”
恰逢此时,仆从呈上热茶。赵昀自然地替许鸣玉斟了盏茶,不由分说地塞入她手中。
许鸣玉先是一愣,待反应过来之时,掌心已拢着一缕温热,她温声道谢。后又想起什么,问道:“可知官家欲如何处置这些学子?”
“尚且不知。”赵昀径直端起案上冷茶一饮而尽,随后看着空空如也的茶盏,嘴角一翘:“想来裴大人应当知晓此事之全貌。”
许鸣玉闻言,倒是不见赧然。思忖片刻,她将一口未动的茶水置于案上。
今日会随赵嘉月回襄王府原因有二,一是担心赵嘉月未能将人救下,心中郁结;二是襄王府耳目众多,消息自然要更灵通一些。
但有些事,她还需与裴闻铮确认。
思及此,许鸣玉开口请辞:“世子爷,郡主,天色不早,我便不多叨扰了。”
赵昀看着案上那盏余烟袅袅的茶盏,心头不免有些泛苦。但感情的事,向来讲究个你情我愿,丝毫勉强不得。
赵嘉月未曾应声,她抬起眼,清晰瞧见自家兄长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见状,她心中一动:看来,兄长此前登门求娶许鸣玉,并非是一时而起的恻隐之心。
夜风吹动房中的帐幔,少顷,赵昀放下茶盏站起身:“我送你出府。”
许鸣玉正要开口回绝,便见他已挪动了步子,快步往外走去。她无法,只得提步跟上。
二人一路无言,赵昀将许鸣玉送出府门,听着她用客气又疏离的语气与自己道别,又亲眼看着马车远去后,他在原地站了许久。
直至更深露重。
至此,他才惊觉自己对许鸣玉的心意似乎比预想的还要多。
衣袍之上已微微带了些许潮湿之意,赵昀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傻事之后,突然摇头一笑,随后转身回府。
那扇宏伟的府门在他身后缓缓阖紧,似乎从未为谁而开,唯有长街上那道隐约的车辙印记得,方才有人来过。
***
马车停在裴府门前,春樱已候在门外张望,瞧见许鸣玉,忙迎上前来,将手中抱着的披风替她披上。
许鸣玉步履不停:“裴大人可曾回府?”
“回是回了,只是……”春樱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只是裴大人今日很是古怪,”春樱皱了皱鼻子:“他一回府,先去库房选了块玉料,之后便一头扎进了书房。”
“玉料?”
“不错。”
想起在兰县捡到裴云枝的玉佩,上头的花样乃是出自裴闻铮的手,许鸣玉了然:“我去书房见他,春樱,你且去歇着吧。”
知晓自家小娘子定然是与裴大人有要事要商谈,春樱答应得极为爽快,二人在垂花门前分开。
行至书房外,许鸣玉便隐约听见房中响起的淙琤之声,心头当即浮现些许狐疑:今日之事,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他分明心知肚明,可眼下为何一反常态,甚至还饶有闲情逸致地雕起了玉?
纤长的身影被烛火映在窗户纸上,裴闻铮余光中瞥见,紧拧着的眉心悄然松开。
他缓缓放下刻刀,转过脑袋看了那幅剪影许久,才含笑道:“鸣玉,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许鸣玉闻言,转身望向房中,透过纸窗,她模模糊糊地瞧见一道清瘦的身影坐在案前,案上一灯如豆。
听出裴闻铮语气中的笑意,但不知为何,她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他分明就坐在那儿,触手可及,许鸣玉却突然无端后怕起来。
心头惧怕愈演愈烈,她脚尖一动,小跑着上前大力推开门,门扇“咚”得一声撞上墙后又回弹了些许。
她径直望向裴闻铮,只见他神情平静一如往昔,心中那阵不安才徐徐消散。
许鸣玉缓步行至他身侧,瞧见案上果然躺着一块水头极佳的玉料,她一笑:“今日怎么雕起玉来了?”
“一时兴起。”裴闻铮似乎不欲让她瞧见,只站起身,牵着她至一旁落座。
正要转身,低头却见自己的手指已被许鸣玉松松握住,柔软的触感顺着经络直往身体里钻。
她的力道分明不大,只要稍稍一动,便能将手收回,但不知怎的,裴闻铮却半点都不想动弹了,索性在她身侧坐下。
端详把玩片刻,许鸣玉索性摊开他的手掌比划着,二人掌心相贴。
两只手,一大一小,好看得紧。
许鸣玉饶有兴致地瞧了会儿,眼中是明晃晃的笑意:“虚怀,当日在兰县,我在你后头入城时,曾瞧见你搭在马车窗缘上的手。”
裴闻铮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轻笑出声:“原来,你我二人那么早便相遇了。”
“你可知,我当时在想什么?”
“什么?”
许鸣玉眸光狡黠:“我那时想,这双手可真好看啊,不知他的主人是否面若桃花?”
裴闻铮面上神情愉悦,但眼底一闪而过的,却是旁人看不懂的眷恋:“不知在下的容貌,可曾让小娘子失望?”
“你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自然是极为俊朗的。”说着,许鸣玉抬眼望向他,眼中拢着几分悲伤与歉意:“虚怀,如若早知今日,我当时绝不会与世人一道误解你。”
裴闻铮张开五指,将许鸣玉的手纳入掌心,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我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是天下人熙熙攘攘,但眼下,你在我身旁。”
四周静谧,落针可闻。
过了片刻,许鸣玉俯身,将脑袋埋进他肩颈之中,鼻尖全然是他身上好闻的味道。少顷,她小声却坚定:“待此间事了,我们成婚吧。”
裴闻铮微微仰头望着屋顶,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暗自握紧。闻言,他重重闭了闭眼,喉结轻滚着,好半晌才出声:“好,届时,我定然八抬大轿来娶你过门。”
许鸣玉低低笑开,眼眶中却酸涩难止,她咬着唇瓣,勉力克制了许久,才道:“今日之事,可是姚琢玉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