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玲极具煽动性的声音在暮色中的宿舍区上空激烈回荡,试图将集体的焦虑转化为对外的愤怒时,苏晚正独自穿行在与之完全相反的、万籁俱寂的荒原深处。
她刻意选择的勘探路线,避开了所有人迹常至的土路与小径,沿着那条已然干涸见底、裸露着大片龟裂河床的季节性河流边缘,朝着远方那连绵起伏、在黯淡天光下显出青黑色轮廓的丘陵地带,沉默而坚定地深入。脚下是松软而布满网状裂痕的河泥,每一步踩下,都可能微微陷落,发出噗嗤的、仿佛大地干渴叹息般的轻响。风,不再是和煦的春风,而是卷着细沙与尘土,如同无形的锉刀,刮在脸上带来细微而持续的刺痛。空气干燥得骇人,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贪婪地攫取着肺部仅存的湿润。
她的行动绝非无头苍蝇般的乱撞。她的双眼,如同两台精密的、多光谱的环境探测器,冷静而高效地扫描着沿途的每一处看似寻常的细节,从中解读着大自然留下的隐秘信息。
她刻意避开那些大片枯黄萎蔫、毫无生气的普通牧草,将搜寻的目光聚焦于那些在严酷环境中依旧异常顽强地维系着生命绿意的特殊植物。一丛丛根系必然深扎入地下、探寻着深层水分的柽柳,在干涸的河滩上固执地保持着其特有的灰绿色调;在某些地势低洼、看似不起眼的角落,去年留下的芦苇残秆,明显比周围区域的更高、更密集、基部也更显湿润。这些经过千万年演化、筛选出的耐旱或喜湿的植物群落,如同大地专门写给那些懂得其语言之人的古老密码,无声却有力地指示着其根系所能触及的、地下可能存在的、哪怕再微弱的水脉踪迹。
她的大脑如同一个实时构建的地理模型,不断分析着脚下地面的宏观走向与微观坡度。水流遵循着重力这一宇宙间最基本的法则,这是她所有判断的基石。她仔细辨识着那些在雨季才会短暂出现水流、如今已完全干涸的冲沟与泄洪道,在心中勾勒着降水或曾经的融雪渗入地下后,那不可见的地下潜流可能遵循的汇聚与流动路径。在一些因风蚀或冲刷而裸露出的土层断面旁,她会耐心地蹲下身,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不同深度的土壤样本,闭上眼,全神贯注地感受其颗粒的粗细、粘性的大小,以及那或许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极其微弱的湿度差异。父亲书房里那些泛黄书页上,关于不同岩土层结构、透水性与蓄水能力的枯燥理论,此刻在她脑中化为了鲜活而具体的判断依据。
她同样留意着这片土地上原住民的动向。在一些背风的土坡下方,她发现了狼獾或狐狸新近刨挖出的、带着爪痕的土坑,这些嗅觉敏锐的小生灵,往往比任何仪器都更早、更准确地知道在哪里向下挖掘,能够找到维系生命的珍贵水分。她也观察到某些特定的飞虫,持续盘旋、聚集在某些看似毫无异常的地表裂缝周围,这异常的行为模式,很可能意味着下方的土壤中,散发着人类难以察觉的、更高湿度的气息。
每抵达一个根据上述线索判断出的、可能存在地下水的“疑点”,她便会停下脚步,用那柄边缘磨得光滑的铁锹,耐心地挖掘一个深浅适度的探坑。然后,她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直接触摸坑底那刚刚见天日的土壤,感受其最真实的温度和质地;有时,她甚至会俯低身体,将脸颊几乎贴在地面上,屏住呼吸,去捕捉那一丝或许只存在于感知边缘的、比周围环境更低的凉意——那可能是地下水汽蒸腾带来的微弱信号。过程大多是枯燥且令人失望的,挖下去,往往依旧是干硬板结的土块,毫无收获。但偶尔,指尖或脸颊会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周围截然不同的潮润感,这微不足道的发现,便足以让她沉寂的眼眸微微闪动,立刻掏出笔记本和铅笔,借着最后的天光,精准地标记下这个点的坐标、高程、周边植被以及土壤的感官特征。
汗水早已浸透了她后背单薄的衣衫,紧贴着皮肤,带来粘腻的不适,但很快又被持续掠过的干燥风吹干,只留下一圈圈泛白的盐渍。干渴如同小火,灼烧着她的喉咙,嘴唇已然起了一层细密的白皮。她只是偶尔拧开那个军用水壶,极其克制地、如同进行某种仪式般,抿上极小的一口,让那点宝贵的水分仅仅湿润一下焦灼的口腔与喉咙。壶中所剩无几的清水,是她此刻的生命线,必须精打细算,支撑到她完成这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的系统性踏勘。
整个勘探过程,她始终一言不发,如同一个缄默的苦行僧。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铁锹楔入泥土、挖掘时的沙沙声,干燥北风吹过无边荒草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嘶鸣,以及她自己因持续劳作而略显急促、却始终平稳的呼吸声相伴。这是一种极致的、需要强大内心定力、超凡耐心和近乎固执的信念才能支撑下去的孤独探索。与菜园组那边喧嚣躁动、即将演变为群体事件的“集体行动”相比,她这种依靠个人智慧、俯身于大地的笨拙、缓慢、甚至在外人看来有些可笑的方式,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
但她心无旁骛,仿佛天生就免疫于外界的纷扰。人群的激昂,口号的煽动,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她专注的世界之外。她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入脚下这片广袤而干渴的土地,沉浸入脑海中那个由无数线索、数据、理论不断交织、运算、筛选、判断所形成的复杂思维网络。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认识到,愤怒与争吵,永远无法真正解除这片土地的干渴,只有找到那孕育生命的地下源泉,才是对这片沉默的土地,以及对所有依赖它生存的人与牲畜,最根本、也最负责任的回应。
夕阳终于彻底沉入地平线之下,最后的余晖将她的身影无限拉长,如同一道孤独而执拗的剪影,投射在苍凉无垠的原野上。她停下持续跋涉的脚步,站在一处地势明显低洼、生长着格外茂密且底部呈现不正常湿润的芦苇丛的边缘。在这里,脚下土壤传递而来的凉意与湿意,明显比其他任何勘探过的点位都要清晰得多,空气中,甚至能隐约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水汽的、带着土腥气的清甜气息。
她再次蹲下身,这一次,动作带着更为明确的期待。双手握紧铁锹,用力地、深深地挖掘下去。
“噗——”铲头没入土中,这一次,随着铁锹带出的,不再是干硬的土块,而是色泽明显深黯、带着清晰湿润痕迹的泥土。
苏晚的眼睛,在四合的暮色中,难以自抑地微微亮了一下,如同夜空中骤然闪过的一颗寒星。但她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欣喜若狂的呼喊,只是将所有的情绪内敛,转化为更深的专注与更稳定有力的挖掘动作。
夜色如同浓墨般迅速浸染了天地,她平静地点燃了随身携带的那盏小马灯。豆大的、昏黄的火苗在微寒的夜风中顽强地摇曳着,努力驱散着一小圈黑暗,将这方被她固执挖掘的土地,以及她那张沾着泥土、汗水、却写满了沉默与坚定的侧脸,一同照亮。
远方,牧场宿舍区或许正为明天那场注定充满火药味的“理论”而群情激愤,热血沸腾。而在这里,在这片被遗忘的荒原角落,只有一盏如豆的孤灯,一个沉默的身影,在进行着一场与干渴大地之间,最原始、最直接,也最关乎生存本质的对话。
她的沉默,从来都不是退缩与懦弱,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更为深沉、也更具力量的进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