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锹一次次沉稳地落下,带着苏晚全部的专注、体力与那份深藏于心的希冀。泥土被锋利的锹刃不断翻开,散发出深处更为阴凉、带着原始土腥的气息。随着土坑在一锹一锹的坚持下逐渐加深,铲出的泥土色泽肉眼可见地变得深重,从表层的浅黄过渡到深褐,直至近乎墨黑。那触手可及的凉意也愈发清晰、实在,不再是若有若无的猜测,而是真正被水分充分浸润、甚至能用指尖轻易捏出湿痕的土壤。
她的心跳,在这片被放大到极致的寂静中,如同沉闷而有力的鼓点,一下,又一下,敲击在胸腔里。每一铲抬起时,都带着小心翼翼的验证与近乎虔诚的期待。
终于,在土坑深度接近她小腿位置时,奇迹发生了。当又一铲饱含水分的泥土被抬起,几滴浑浊却晶莹的水珠,不再是仅仅依附在土块表面,而是挣脱了土壤的束缚,顺着光滑的锹面悄然滑落,滴入下方的坑底——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的苏晚耳中清晰得如同惊雷的声响,在干燥的坑底炸开。那几滴水珠瞬间在浮尘中晕开几个深色的、并迅速向外扩张的圆点,如同绝望画布上骤然滴落的生命墨迹。
苏晚的动作猛地顿住,铁锹悬在半空,保持着那个挖掘的姿势,仿佛时间也随之凝固。
她屏住了呼吸,连胸腔的起伏都刻意压到最缓。轻轻放下铁锹,她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匍匐下身,完全不顾及泥土的脏污,将整只右手直接而轻柔地探入坑底那最潮湿的所在。指尖传来的,是清晰无误、带着地下深处特有寒意的冰凉与湿润,这触感远比之前任何一次试探都更加明确、更加不容置疑。
不是过度渴望产生的幻觉,也不是短暂停留的表层渗湿。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强压下内心翻涌的激动,用指尖如同考古学家般,极其小心地、一点点扒开坑壁一侧松软的浮土。紧接着,她看到了——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水流,正以一种近乎固执的、缓慢却坚定不移的速度,从土壤深处更细微的孔隙和裂隙中,一点点、一滴滴地渗透出来,如同大地母亲在历经干渴后,悄然泌出的、珍贵无比的汗珠。它们缓慢地汇聚到坑底最低洼处,渐渐形成了一个约有指甲盖大小的、虽然浑浊却真实不虚的微型水洼。
这不是喷涌而出的泉眼,只是一个缓慢到近乎吝啬、却稳定持续的渗水点。
但,这已经足够了!完全足够了!
苏晚一直紧绷如弓弦的心神,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微微松弛。一股远比纵情欢呼更为沉静、更为扎实、也更为深邃的喜悦,如同这地下渗出的水流,无声无息,却带着足以滋养万物的力量,缓缓浸润了她干涸已久的心田。她成功了。并非依靠虚无缥缈的运气,而是凭借系统的知识、敏锐的观察和近乎偏执的坚持,在这片被所有人视为绝望之境的干涸土地上,亲手触摸到了生命最原始的脉搏与源头。
她借着马灯那团昏黄却无比温暖的光晕,更仔细地审视这个刚刚被发现的渗水点。渗出的速度确实非常缓慢,按照目前的流速估算,即便守候一整夜,也未必能积蓄起满满一木桶的水量。但它那持续不断、绵绵无绝的姿态,雄辩地证明了其下方,必然连接着一条虽然微弱、却相对稳定的地下浅层水脉。而且,这个位置选取得极为巧妙——正处于这片洼地地形的最低处,周围三面稍高的坡地,如同一个天然的漏斗,默默将可能的地表径流和更广泛区域的渗水,导向此处。
她直起有些僵硬的腰身,环顾四周被浓重夜色彻底笼罩的、寂静而荒凉的原野,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清冷而干燥的空气,仿佛要将这份成功的确认感彻底融入肺腑。摊开手掌,指尖与掌心似乎还清晰地残留着那来自大地深处的、冰凉而湿润的触感,这感觉,比任何奖赏都更让她感到踏实。
当务之急,是立刻保护这个脆弱却至关重要的发现,并设法开始有效蓄水。她先用铁锹小心翼翼地将渗水点周围容易坍塌的浮土清理干净,避免其回填堵塞这来之不易的水源。接着,她将最初挖掘出的那个土坑稍作修整,把边缘弄得更加规整、平滑,使其更易于汇集和保存那点滴渗出的水流。
做完这些基础保护工作,她并没有急于立刻开始挖掘通向牧场的导流渠。而是再次拿出那个用防水油布包裹的笔记本和短铅笔,就着摇曳的马灯光芒,俯身其上,迅速而精准地勾勒出此地的简易等高线地形图,并详细标注了渗水点的精确相对位置、初见水时的坑深、以及根据观察初步估算的、极其缓慢的流速数据。严谨的科学记录习惯,早已融入她的血液,成为她面对世界的一种本能。
轻轻合上笔记本,妥善收好。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坑底,那个仍在以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增大的、浑浊的小小水洼,在灯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微弱的、却充满希望的光亮。她知道,今夜,注定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她需要守在这里,确保这个脆弱的渗水点不被夜间可能出没的小动物意外破坏,不被风沙掩埋;同时,她的大脑更需要高速运转,为下一步的行动进行周密的规划。
如何有效地引导、汇集并利用这极其微弱的水流,将是下一个严峻的挑战。她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土坑,投向更低洼处、更靠近牧场生活区的方向,脑海中已经开始飞速构思一条能够利用自然坡度、尽可能减少渗漏损失的简易沟渠的最佳路径,计算着可能需要的人力与物料。
夜色愈发深沉,寒意渐浓。但那盏小小的马灯散发出的昏黄光晕,却如同一个坚定的誓言,在她周围固执地坚守着,将她——这个孤独的发现者,与脚下这片刚刚被她从沉睡中悄然唤醒的、蕴藏着生机的土地,紧密地、不可分割地联结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