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霞光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
陆寅家后院传来一声声“噗,噗”的闷响。
他站在院中,光着膀子,对着空气一遍遍地打着崩拳。
拳头一遍一遍破开潮湿的空气,可他总觉得不对。
那股劲力,从脚底升起,拧腰,顺肩,贯臂,最后从拳锋发出。
过程没错,架势也没错,可打出去的力,就像是泼出去的水一般散了。
他想起那个叫阿良的车夫,想起自己那记十成力道的炮拳。
还有大宝。
自己用尽全力的半步崩拳,也只是让他觉得“有点疼”。
暗劲……
到底什么是暗劲?
那层隔在原主记忆和自己之间的薄膜,关于形意拳的部分虽然亮了,可关于更深层次的东西,依旧是模糊不清。
“小阿哥,练拳……”
袁宝揉着眼睛,打着哈欠从屋里走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热乎乎的被窝气。
他看着陆寅练拳,也跟着有样学样地比划起来,一记崩拳打出,身前的大水缸被拳风刮得“嗡”的一声。
陆寅停下来,看着袁宝。
这傻大个的拳头,没有技巧,没有章法,只有最纯粹,最原始的力量。
可就是这种力量,却是自己一时寻而不得的境界。
他忽然有些泄气,烦躁地摆了摆手,“哎!不练了不练了,吃饭!”
……
江东码头。
今天这里没有震天的号子声,也没有搬运货物的喧嚣。
从码头入口到工会大院,黑压压的全是人。
数不清的袍哥汇聚在这里,将整个码头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脸上带着兴奋与期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目光全都投向同一个方向。
陆寅和袁宝刚一踏上码头,就被眼前的阵仗惊住了。
“瘦虎哥来了!”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然后“呼啦”一下自动让开一条通道。
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陆寅身上。
那里面有好奇,有崇拜,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虎哥!”
“瘦虎哥!”
问好声此起彼伏,陆寅却感觉不到半点舒坦。
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着头,带着袁宝穿过这条由人墙组成的通道,一步步走向大院。
每一步,他都感觉脚下踩着的不是石板,而是沉甸甸的期望与责任。
院子里,气氛更加肃穆。
整个沪上袍哥会各堂口的弟兄伙,分列两侧,个个神情严肃。
院子正中央,摆上了一张八仙桌,桌上铺着黄布,供着一尊关公像。
关公像前,一把高香青烟袅袅。这香又叫把子香,所谓拜把子,就是由此而来。
桌子两边有十把交椅。
林宝山,大豹小豹还有羊拐,错落坐着。
这便是袍哥会管事十牌。
说是十牌,其实只有五人。
第一张位子,是一排,叫掌舵大爷,又叫舵把子,掌管帮中一切事务,自然是林宝山。
第二张位子是空着的。袍哥会信奉关二爷,桃园三结义时,关公排行第二,所以那是他的位置,活人坐不得。
第三张位子坐着小豹鲍立奎,这是三排,主管帮中一切财物支配,所以又叫当家三爷。
第四张也是空着的,据说当年郑成功派天地会舵主陈近南入川。当时这个四爷突然反水,引清军包围。后来袍哥会就再也没立过四排。
五排是大豹鲍立槐,又叫红旗老五,主管帮内执法,处决叛徒。
羊拐坐在六排的位子上,叫巡风六爷,主管帮内一切巡逻望风。
后面七八九三张位子全空着。
避讳七,是因为隋唐演义中,瓦岗结拜,罗成排行第七,又说这罗成做事拉稀摆带,对不起秦琼。
所以袍哥不设七排。
袍哥会敬重杨家将,但是八姐九妹都是女流,做不得兄弟,所以八和九的位置上也是空着的。
最后一张位子,就是陆寅即将要坐的这个十排。
这个位子,叫凤尾老幺。
为什么说,林宝山让陆寅坐这个位子是要给他立棍呢?
那是因为凤尾老幺的名声响。
凤尾老幺主管帮外一切事务,比如扫场踢窑,开疆拓土,那都是凤尾老幺的事。
可以说老幺是袍哥会的面子。
所以江湖上认完掌舵大爷,就认这个凤尾老幺。
林宝山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色长衫,神情庄重。
看到陆寅进来,便朝他点点头,示意他跪到中间。
这时一个年纪稍大点的袍哥,在一旁高声唱道“吉时已到!开香堂!”
原本还带着些许嘈杂的码头,刹那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林宝山站起来,拿起一旁的尖刀,一名袍哥则抓来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红公鸡。
林宝山面朝关公像,高声诵道:
“天开黄道日,龙门大吉昌,英雄齐拜会,禀开忠义堂!”
“义气千秋,忠勇盖世!今日,我袍哥会礼字堂于江东码头开香堂,收纳新血,共图大业!”
他话音一落,手起刀落。
公鸡的脖颈被划开,滚烫的鸡血滴入桌上一排盛满白酒的大碗。
酒香与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林宝山放下刀,端起那碗血酒,转身面向陆寅,高声唱道,“陆寅。”
“在。”
陆寅抱拳应声。
“我问你,入我袍哥会,拜我关二爷,你所为何来?”林宝山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陆寅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一字一顿。
“为自己活命,为兄弟伙活命,为这天底下千千万万受欺负的苦哈哈,挣一条活路!”
“好!”林宝山大喝一声,眼中精光迸射。
“好个为兄弟活命!好个挣一条活路!”
这时,大豹小豹兄弟和羊拐几人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三人二话不说,各自端起一碗血酒,大步走到陆寅身旁,与他并排跪下。
林宝山也走下台阶,端着最后一碗酒,跪在了四人最前头。
他高高举起酒碗,面朝关公像,声音陡然变得庄严肃穆。
“我,林宝山!”
“我,鲍立槐!”
“我,鲍立奎!”
“我,杨福林!”
“我,陆寅!”
五人齐声高喝,声音汇成一股,直冲云霄。
林宝山转头,目光扫过身后的四人,最后落在陆寅身上。
“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背信弃义,天诛地灭!”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陆寅跟着吼道,胸口一股热血直往上涌。
林宝山仰头,将碗中血酒一饮而尽。
陆寅四人也同样仰头喝干。
辛辣的白酒混着温热的鸡血,顺着喉咙一路烧到胃里。
“哐!哐!哐!哐!哐!”
五只大碗接连不断地被狠狠砸在地上,碎瓷飞溅。
林宝山一把将陆寅从地上拉起来,转身面对着院外黑压压的人群,声音再次拔高。
“从今日起,我兄弟陆寅,便是我袍哥会礼字堂的十牌,凤尾老幺!”
“以后,我们袍哥会的拳头,就是他!谁敢动我们袍哥会的弟兄一根指头,就由他去打回来!咱们的活路,咱们的规矩,也由他来守!”
这话一出,全场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那股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轰然炸开。
“哗啦啦——”
站在最前排的袍哥兄弟先单膝跪地,这个动作瞬间激起千层浪。
院内,院外,码头上,数千名袍哥会弟兄,如同一片被风吹过的麦浪,齐刷刷地单膝跪倒在地。
“拜见幺哥!!”“拜见幺哥!!”
数千人汇成一道的吼声,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整个江东码头的地面都在嗡嗡作响,连江面上的水波都仿佛荡漾开来。
陆寅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这比前世阅兵还夸张。
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发现脚下像生了根。
他看着眼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头,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抬起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就在这样诡异安静的时候,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兀地从码头入口处响了起来。
“哎呀呀……好大的场面。”
只见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黑色绸缎短打,在一群精悍手下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他一边走,一边拍着巴掌,那声音不响,却一下一下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湘西排帮,庞青山,特来恭贺林大先生,收的虎将啊!为我十里洋场再添一位少年英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