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青山那阴阳怪气的调子，像一瓢冷水泼进滚烫的油锅。
码头上数千袍哥弟兄缓缓站起身，那股子刚刚凝聚起来的冲天豪情，瞬间转为冰冷的敌意。
一道道能杀人的视线，全都钉在了庞青山和他身后那十几个排帮精锐身上。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火药味，仿佛只要一丁点火星，就能引爆整个江东码头。
“庞舵主，真是稀客啊。”
林宝山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他走下台阶，将陆寅护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迎了上去。
“我袍哥会开香堂，请的都是自家的弟兄伙，没想到庞舵主消息这么灵通，还亲自上门道贺，林某真是受宠若惊。”
庞青山哈哈一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
“林大先生这话就见外了。咱们都是在这江面上讨饭吃的人，袍哥会添了猛将，我排帮自然要来拜拜山头，认认门路。”
他说话间，双眼微微眯起，视线越过林宝山，落在陆寅身上。
这就是把程虎废了的人？
竟如此年轻？
“这位，想必就是最近在十里洋场声名鹊起的江东瘦虎了吧？啧啧，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一出手就废我头马，好手段，好威风！”
这话一出，鲍家兄弟再也按捺不住。
“庞青山！你他妈是来找茬的？”
大豹鲍立槐一步踏出，浑身的筋骨噼啪作响，一双虎目瞪得滚圆。
小豹鲍立奎虽然没说话，但也往前站了一步，与兄长并肩而立，两人的气势合在一处，像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庞青山身后的排帮弟子们下意识握紧腰间的刀柄。
“哎，两位兄弟这是干什么？”
庞青山摆了摆手，脸上还是那副假笑，“我今天是客。客人上门，你们袍哥会就是这么待客的？”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再说了，既然是新上位的凤尾老幺，拳脚上总得让人心服口服吧？我今日上门，就是想见识见识这江东瘦虎的手段，不知，可否赏脸呀”
说完，他眼睛死死锁住几人身后的陆寅。
“庞舵主想怎么见识？”
陆寅拨开拦在身前的鲍家兄弟，走到了林宝山身边，直面庞青山。
他知道这种事躲不过，何况今天是他第一天上位。
如果面对仇家挑衅不敢应战，数千袍哥怎么会服他。
这凤尾老幺的位置，他也别做了。
庞青山见正主开口，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好！有胆色！不愧是袍哥会的凤尾老幺！”
他拍了拍手，“咱们都是江湖人，就按江湖规矩来。要是你今天能在我请来的朋友手上走过十招，我庞青山二话不说，带着我排帮子弟退出十六铺，回湘西老家！”
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林宝山都皱起了眉头。
用整个十六铺做赌注？
庞青山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但是，”
庞青山脸上的笑容变得森然，“拳脚无眼，你要是应下，那就生死勿论。”
他根本没给陆寅拒绝的机会，侧过身，对着身后恭敬地一伸手。
“有请，董先生！”
人群散开，一个枯瘦的身影，慢悠悠地从排帮弟子身后走了出来。
看到这个人的瞬间，原本暴怒的鲍家兄弟，脸色也瞬间变得凝重无比。
来人看起来年过半百，身材干瘦，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前朝内侍服，花白的辫子垂在身后，双手拢在袖子里。
老人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巴光溜溜的，整个人透着一股子阴冷诡谲的气息，像是刚从坟里爬出来。
“王府蛇尾巴！”
洪九东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陆寅身边，他一把抓住陆寅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瘦子！别打！千万不能打！这是个老怪物！”
“他是前朝太监，叫董大海，据说他那条辫子能杀人，晃啊晃的就能把人咬死，所以有个外号叫蛇尾巴。”
“瘦子，你千万别冲动！”
陆寅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也在观察眼前这个老人，这人面色苍白，步伐成稳，太阳穴微微凸起，显然功夫已臻化境。
怕不也是和孙禄堂霍元甲那样的宗师级人物。
他盯着那个叫董大海的老太监，对方那双浑浊的眼睛也正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庞青山这是不打算比武，这是要直接下杀手！整个码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袍哥会的弟兄都看着林宝山，等着他们的舵把子拿主意。
林宝山的脸色也前所未有的难看。他没想到，庞青山竟然能把纳兰王府里的这个老怪物请出来。
倘若现在一拥而上，或许能把这些人按死在这里。
但也算露了怯，怕会被江湖上耻笑。若让陆寅应战，便是送死。
庞青山本就是冲着折我凤尾老幺来的，必然不会手下留情。
好你个庞青山，将我的军了......
就在这气氛压抑到极致，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个洪亮如钟，中气十足的声音，从码头入口滚滚而来。
“哎呀！老头子我来晚一步！林大先生开香堂，怎么也不给我递个帖子呀！”
话音未落，人群再次分开。
只见一个身穿黑色练功服，精神矍铄的清瘦老者，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几十名同样穿着黑色练功服的彪形大汉，个个气息沉稳，一看就是内家高手。
“虎堂，翟隆泰。”
洪九东凑到陆寅耳边，皱着眉，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呵，你今天这凤尾老幺的面子真够大的，连来两个大宗师。”
林宝山看着这行人，心里直犯嘀咕。
袍哥会和虎堂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没什么交集。
这老头子脾气古怪，轻易不出山，今天这阵仗……
恍惚间，翟隆泰已经来到近前。
他压根没看庞青山和那个阴森森的老太监，径直穿过对峙的人群，走到陆寅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
“好！”
他点点头，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
又往前走了一步，伸出蒲扇大的手，在陆寅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又轻轻一捏。
陆寅一脸茫然，只能呆呆的站着，任他上下其手。
“好！好小子，不错！”
连说三个好后，翟隆泰这才转过身，笑呵呵的冲林宝山一拱手。
“林大先生，你这就不地道了。收到这么好的后生，开香堂拜把子，怎么也不给我这老头子递张帖子？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虎堂？嗯？”
林宝山一看这架势，明白这翟隆泰是友非敌，脸上立刻堆起笑，连忙回礼，“翟老说笑了，您是前辈，小子们自家这点小事，哪敢惊动您老的大驾。”
这时，翟隆泰身后一个俏生生的身影从人群里钻了出来。
姑娘穿着一身飒爽的马靴小洋装，头发烫成时髦的卷儿，跟这码头上黑压压的一片短衫形成了鲜明对比。
她几步走到陆寅面前，脸上带着一股子爽利劲儿，很江湖地一抱拳。
“兄台，我们又见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