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月
短短四个月
关外三省三十万平方公里的黑土地就插上了膏药旗。
伪满洲国的戏台子也搭了起来，溥仪那个软骨头被日本人从天津接过去，重新做起了皇帝梦。
这一年的冬天，东北沦陷。
沪上虽然离着关外十万八千里，但那股子寒意，还是顺着铁轨和长江，一点点渗进了十里洋场的骨头缝里。
法租界，黄公馆。
昔日门庭若市的大宅子，如今显得有些萧瑟。
书房里，炭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
黄金荣瘫坐在那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捧着紫砂壶，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瘦了整整一圈，脸上那股子不可一世的横肉松垮下来，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
那几天被卢小嘉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回忆的噩梦。
没有大烟抽，吃的是馊饭，成天带着脚链大枷，还被那一帮大头兵当猴耍。
门帘被掀开，一股冷风钻了进来。
黄金荣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去。
进来的是杜月生。
一身剪裁得体的藏青色长衫，也没带保镖。
他走到黄金荣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毛病，就像十几年前他刚进黄公馆当跟班时一样。
“师父，身子骨好些了？”
杜月生声音温和，听不出半点情绪。
黄金荣浑浊的眼珠子动了动，盯着眼前这个曾经最不起眼的徒弟，喉咙里发出几声浑浊的咳嗽，“月生啊……坐。”
杜月生没坐，从袖口里掏出一份文件和一张票据，轻轻放在桌上。
“师父，那边的事情都平了。”
杜月生语气平淡，内心毫无波澜，“这是三百万现大洋的票据，还有永兴公司三成的干股转让书，都在这儿了。”
黄金荣看着桌上那两张薄薄的纸，眼角狠狠抽搐了几下。
三百万呐。
那是他黄金荣半辈子的积蓄，是他在法租界搜刮了几十年的血汗钱。
为了赎这条老命，全没了。
不仅是钱，连带着他在青帮的面子，也被彻底扒了个精光。
“月生……这次，多亏你了。”
黄金荣声音干涩，像是吞了把沙子，“要是没有你，师父这条老命，怕是就要交代在龙华警备司令部了。”
“师父言重了。”
杜月生依旧垂着手，嘴角挂着那一贯谦卑的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做这些都是分内的事。”
黄金荣叹了口气，眼神复杂。
他不是傻子。
这次绑架里里外外都透着股邪劲。
那个姓陆的小子在里面搅风搅雨，他是知道的。
但他更知道，眼前这个恭顺的徒弟在这盘棋里怕是也没少落子。
可他能说什么呢？
如今法租界公董局的总华董位置，法国人已经给了杜月生。
沪界商会那边，杜月生更是坐上了副会长的交椅。
青帮上上下下，现在只认杜老板，不认黄老板了。
钱，权，势，都成了泡影。
“从今往后……”
黄金荣闭上眼，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这十里洋场，就是你杜月生的了。我也累了，该歇歇了。”
杜月生没有推辞，也没有露出得意的神色，只是再次深深一鞠躬。
“师父好生歇着，外面的风雨，徒弟替您挡着。”
说完，他转身离去。
走出书房的那一刻，杜月生直起了腰。
门外的寒风吹起他的长衫下摆，他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空，眼神中再无半点刚才的谦卑，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心悸的深沉。
那个只会在水果摊削梨的小瘪三，终究是死在了昨天。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十里洋场新的皇帝。
……
十六铺码头。
江风卷着江水的腥气。
和黄公馆的死气沉沉不同，这儿热闹得像是一锅煮沸的开水。
自从陆寅掌权后，定下了新规矩，十六铺的生意不减反增。
以前那些乱收费的苛捐杂税都没了，只要你交了保护费，袍哥会的兄弟就真拿命护着你，更何况这里是江东瘦虎的地盘，没哪个不长眼的小瘪三敢来这里闹事。
商家们都不傻，知道谁靠谱。
要跟着谁，拥护谁，心里自有一本账。
江东码头三楼的工会办公室里。
陆寅手里捏着个剥好的花生米，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
他对面，洪九东翘着二郎腿，手里哗啦啦地翻着报纸，一边看还一边骂娘。
“他娘的，这世道真是比婊子翻脸还快！”
洪九东把报纸拍在桌上，指着上面的头版头条，“你瞅瞅，这才几个月？先卢永祥被齐燮元和孙传芳联手给干趴了。然后孙传芳自称五省联军总司令接管沪上，屁股还没坐热乎，南京政府一成立，北伐军就一路推过来，他又跑了。”
“这大王旗换得，”洪九东端起温酒喝了一口，一条线烫到胃里，“都快不知道这税以后该交给谁了。”
袁宝坐在一旁，怀里抱着个比他脸还大的猪蹄膀，啃得满嘴流油。
他压根不关心谁当皇帝，只要有肉吃，谁当都行。
陆寅透过窗户，望着江面上往来的货船愣神。
“换谁都一样。”
他淡淡地说道，“咱们就是小老百姓，哪管的了谁当皇帝。”
“有钞票赚就赚，有贱骨头杀就杀，可不也是滋滋润润的小日子....”
洪九东撇撇嘴，“也是。不过听说这次来接管沪上防务的，是十九路军的蔡廷方。这人风评倒是不错，不像是那种只知道刮地皮的军阀。”
“蔡廷方啊……”
陆寅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两下，“呵，倒也算是个爷么儿，比孙卢两个脓包强.....”
这几个月，他也没闲着。
十六铺被他打造成铁桶一块，洪门向海朝也一直与他互通有无，梁焕跟他更过命的交情。
虎堂斧头帮那边就更别提了，就连青帮杜月生，都是他陆寅捧起来的。
陆寅看着江面发呆，回想最近发生的一切，再与另一个世界的情报一对比，总感觉有种违和感……
“想什么呢？”洪九东见陆寅半天不吭声，忍不住拿脚踢了踢他的凳子，“这阵子咱们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纳兰敬明那边也啥动静，你怎么反倒一脸便秘的样子？”
陆寅回过神，从抽屉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地图，摊开在桌上。
那是整个沪上市区的地图。
他的手指越过繁华的租界，越过喧嚣的十六铺，最终死死地按在地图的右上角。
那里写着两个字——虹口。
“想这儿呢，太安静了。”
陆寅盯着那块区域，声音有些低沉。
“安静还不好？说不定是怕了呗。”
洪九东不管不顾，他可没有陆寅那种上帝视角。
有安稳日子谁不想过，这也是所有小老百姓的心态。
“小日本子连东三省都打下来了，还能怕咱们这帮没枪没炮的泥腿子？”
陆寅抬起头看着洪九东，“当狼不再嚎叫的时候，不是因为它吃饱了，而是它正伏着身子，准备扑上来咬你喉咙……”
洪九东凑来看了看地图，一脸的不耐烦。
“呵，管不了那么多。他敢张嘴，咱就拔牙，反正混到今天也没见仇家少过。”
“对了，明天可就是小冬跟那个什么...梅什么的赈灾义演，得去哈。”
陆寅笑了笑，若有所思，一双眼睛亮的发光。
“那可不得去么，明天整个十里洋场有头有脸的都得去.....”
“听说那只狼也要去，咱们可不光得看戏，说不定还得唱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