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福州路
天蟾大剧院今晚的霓虹灯比往常更亮几分,连带着福州路上的地砖都被照得红红绿绿,透着股奢靡味儿。
这里号称“远东第一大剧场”,平日里三教九流汇聚,今儿个却清一色的小汽车,各帮派门徒带着记者,把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老板顾竹轩一身唐装,站在门口迎来送往,满脸堆笑。
这人号称“江北曹操”是苏北帮的龙头,也是青帮通字辈的大佬,按辈分比杜月生还高,但如今这世道,辈分不顶饭吃。
顾竹轩这个人,虽然是个泼皮,但为人极重情义,特别是对苏北老乡一众,若有人投奔云云,都是出钱出力。
如今这世道,东北兵灾,华北旱灾,苏北水灾,难民潮水一样往南边涌。
梅先生也是顶着诸多压力才南下义演,顾竹轩为了这事儿,连着三天没合眼,把半个十里洋场的名流都请动了,就为了能多筹集点善款。
这时,三辆黑色福特缓缓停在台阶下。
头车车门推开,一只锃亮的皮鞋踩在地上。
陆寅裹着那件标志性的黑色呢子大衣钻出车厢,冷风一吹,领口稍微紧了紧。
叶宁挽住他的臂弯,依旧是貂裘裹着红旗袍,身段妖娆。
胭脂虎的能力有目共睹,所有的正式场合,一般都是她陪出席。
再后面下车的就是洪九东,还有七八个袍哥兄弟。
这是排场,少不了。
“陆老板,叶老板到!”
门口的侍应生眼尖,嗓门那是练出来的。
这一声喊,引得周围不少记者围了过来,却也都被帮派弟子挡在外围。
周围的镁光灯“咔咔”乱闪。
“陆老板!陆老板!”
“陆老板看这里!看这里!!”
如今江东瘦虎的名头,在报纸上出现的频率比什么周旋蝴蝶还高,只要出现,那就是新闻。
没办法,老百姓喜欢看这个啊,那可是打死了洋人,吾辈当自强的名族英雄!
陆寅没搭理,只是侧身为叶宁挡了挡刺眼的闪光灯。
“哎呀,陆老弟!可把你盼来了!”
台阶上,顾竹轩快步迎了下来。
这人长得方头大耳,一脸福相,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全是精光。
他虽然辈分高,但此刻双手抱拳,姿态放得很平。
“四哥客气。”
陆寅笑了笑,回了一礼,“顾四哥做善事,我这当弟弟的,怎么也得来捧个场。”
“什么善事不善事,就是为了父老乡亲有口饭吃。你江东瘦虎能亲自来,是给我顾阿四天大的面子。”顾竹轩压低声音,看了一眼周围,“今儿个水深,各路神仙都来了,老弟你多担待。”
这位可是人精,江湖上的恩恩怨怨那是门清,他把招呼打前头,意思里面可有你仇家,多担待,今天别动手…
正说着,后头又是一阵骚动。
十几辆黑色的轿车排成一字长龙,车还没停稳,几十个黑衣大汉就跳下来清场,硬生生在拥挤的人群里挤出一条道。
杜月生从中间那辆车上走下来。
他还是那身万年不变的长衫,可能天冷,头上多了顶帽子。
现在的杜月生已经把腰板挺起来了,身上再也看不出半点当年水果月生的影子。
看见陆寅,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一眼。
陆寅微微颔首。
杜月生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算是打过招呼。
没有什么寒暄,也不需要寒暄。
大家都把自己的戏份唱完,两人心里明白就行。
陆寅把他推上神坛,他也替陆寅挡下不少暗箭。
这是一种只有聪明人才懂的默契,在利益和权势面前,不多话,才是最好的盟友。
进了内场,那更是金碧辉煌。
戏台还没开锣,底下的八仙桌已经坐得满满当当。
商会的,督军府的,各路帮派,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洋鬼子,正端着红酒杯假模假式地社交。
“小兔崽子!往哪儿钻!”
陆寅刚想往边角的位子溜,一只粗糙的大手就从斜刺里伸出来,一把薅住了他的胳膊
“哎呀老爷子,您轻点,轻点儿,这还有外人在呢。”
陆寅苦笑,想把手抽回来。
“嘿你个兔崽子,磨磨蹭蹭像个娘么儿!过来过来!”
翟隆泰吹胡子瞪眼,精神头十足,这头老猛虎虽然金盆洗手了,但这嗓门还是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他也不管周围什么达官显贵,拽着陆寅就往龙头座上按。
“来来来,蔡军长,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混小子,陆寅。”
翟隆泰指着陆寅,脸上满是得意,像是炫耀自家出息的后生。
陆寅稳住身形,看向旁边坐着的那位军人。
三十多岁,一身戎装,身板挺得笔直,眉宇间带着久经沙场的煞气,但眼神很正。
十九路军军长,蔡廷方。
“江东瘦虎!哈哈。”蔡廷方主动站起身,豪迈一笑伸出手,“久仰大名。十六铺清烟馆,废杂税,又在精武门擂台扬我国威,高呼吾辈当自强!”
“我蔡某是个粗人,只敬佩有种的汉子。你算一个!”
陆寅赶紧伸手握了握,那手掌全是老茧,硬得像铁。
“蔡军长言重了,我就是个混码头的泼皮,比起你们在前面挡子弹,我这点小事,不足为道。”陆寅微笑谦卑。
“若是全天下的泼皮都有陆老板这般血性,那小鬼子也不敢进我东三省。”
蔡廷方颇为豪迈。
翟隆泰还要拉陆寅入座,陆寅却连连推辞。
“哎呀老爷子,这位置太烫屁股,我还是习惯跟自家兄弟挤一挤。”
他说着,眼角余光瞥见翟隆泰身后站着一道倩影。
翟婉云。
她今天穿了件淡青色的旗袍,头发烫了卷,脸上化了淡妆,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只是那双往日里总是追着陆寅跑的眼睛,此刻却低垂着,死死盯着自个儿的鞋尖,像是那上面开了花。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硬。
怕是前两天在翟家老宅那一幕留下的后遗症。
陆寅拒绝了翟家的亲事,伤了姑娘的心。
翟隆泰看似大大咧咧,实则人老成精,哪能看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也没再强求陆寅入座,松开了手,“行了行了,你们年轻人的事儿自己看着办。爱坐哪坐哪,滚蛋滚蛋。”
陆寅如蒙大赦,冲蔡廷方告了罪,又看了翟婉云一眼。
“婉云……”
叶宁轻唤一声。
翟婉云身子颤了一下,没抬头,只是侧过身,给叶宁让了条道,轻轻地说了句,“叶姐姐好。”
从头到尾,没看陆寅一眼。
陆寅心里莫名有些发堵,像是塞了团棉花。
但他没说什么,这正是他要的结果。
他是刀尖舔血的鬼,而她是活在暖阳的花。
“走吧,要断就断个彻底。”
叶宁挑着眉,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心。
两人走到角落的一张八仙桌。
这桌的配置堪称活脱脱的一个“恶人谷”
“斧头啸”汪亚樵正拿把水果刀修指甲,一脸的不耐烦。
洪门“红棍”梁焕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大晴天旁边靠着把黑伞,不伦不类。
洪九东翘着二郎腿,坐没坐相瘫在椅子上,手里抓着把瓜子,磕得满地都是皮。
“怎么着?被老丈人嫌弃了?”
洪九东见陆寅过来,幸灾乐祸地挤眉弄眼。
“滚滚滚!”
陆寅拉开椅子坐下,扯松了领带,“这地方闷得慌。”
“戏园子嘛,不闷叫什么戏园子。”
汪亚樵把水果刀往桌上一插,“这帮有钱人就是矫情,捐个钱还得听个响。换老子,直接拿斧头往脖子上一架,不给钱就给命!多干脆。”
“扑街啊雷!你这个叫抢劫来的。”
梁焕睁开眼,淡淡地补了一刀。
“抢怎么了?抢那帮奸商的钱救灾民,那叫劫富济贫!是义举,懂么你。”汪亚樵翻了个白眼。
正说着,门口突然安静了几分。
一群穿着和服和西装混搭的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男人身材矮壮,留着那一撮标志性的仁丹胡。
他没像其他宾客那样谦逊寒暄,迈着八字步,身后跟着七八个浪人保镖,许是东三省的事,让他昂起了头,那架势不像来听戏的,倒像是来收租的。
黑龙会沪上座长,渡边商行的老板,渡边正雄。
陆寅眼睛眯了起来,手里转着的打火机“啪”地一声停住。
“该抢的人在那儿呢!”洪九东吐掉瓜子皮,用眼神指了指门口,拍了拍手上的灰,“哟,今儿个没带那个娘么儿?”
渡边正雄显然也看见了这一桌。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他在经过陆寅这桌时,脚步顿了顿,目光在陆寅脸上刮过。
“陆桑,别来无恙。”
渡边正雄操着生硬的中国话,皮笑肉不笑,“听说你最近生意不错。”
“托福。”陆寅靠在椅背上,也没起身,手里把玩着打火机,“还没死,让渡边先生失望了。”
“来日方长。”渡边正雄冷哼一声,“中国有句古话,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中国还有句古话,”陆寅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有犬自远方来,吠而不止。渡边先生,走路看着点脚下,别踩着钉子。”
渡边正雄脸色一沉,冷哼一声,甩袖而去,坐到了另一边的贵宾席上。
看着渡边的背影,洪九东凑了过来,脸上挂起一副猥琐的笑容。
“哎,我说瘦子。”洪九东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贼光,“你看那老小子,像不像一头待宰的年猪?”
陆寅瞥了他一眼,“你想干嘛?”
“干他一票?”洪九东嘿嘿一笑。
“有招?”
“啧!这话说的.....瞧好吧你就!”
洪九东一副“你又看不起我了”的表情。
“叶宁姐,来...我跟你说.....你先去找顾阿四......”
叶宁把耳朵凑到洪九东耳边,听他悉悉索索的密谋。
听了一会儿,“噗”的一声笑出了来,最后狐疑的看他一眼,“这…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