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租界,虹口
黑龙会道场内,空气沉闷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八嘎!”
一声暴喝炸响。
紧接着是人体重重砸在榻榻米上的闷响。
渡边正雄穿着一身白色道服,那身原本雪白的道服裤子上沾满污渍。
他手里握着一把竹剑,胸膛剧烈起伏。
在他脚边,三个身强力壮的黑龙会精锐弟子正蜷缩在地上,痛苦地捂着手腕或肋骨,甚至不敢发出太大的呻吟声。
“废物!都是废物!”
渡边正雄似乎还不解气,狠狠一脚踹在离他最近的一名弟子肚子上。
那人身子像虾米一样弓起,脸涨成了猪肝色,却还要强忍着剧痛爬起来,重新跪好,头皮死死贴着地面。
这几天,渡边正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那个该死的顾竹轩,就像是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黏糊,恶心。
自从那天晚上在天蟾大剧院被架在火上烤后,这位苏北帮的大佬就没消停过。
第二天一大早,顾竹轩就派了几个大嗓门的门徒,抬着镶金边的“东洋菩萨”牌匾,敲锣打鼓地送到了渡边商行门口。
紧接着,《申报》,《新闻报》,《大公报》,甚至是那些平日里只登些风花雪月的小报,都一窝蜂地涌了过来。
标题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
《东洋菩萨渡边先生,毁家纾难!》
《中日亲善的楷模——记虹口首善渡边正雄》
《论一百万大洋的去向:全沪上市民都在看着渡边先生》
这些报纸每天换着花样地夸,把他架在那个名为道德的高台上,下头烧着名为舆论的烈火。
商行门口,从早到晚蹲着几十个记者,只要他一露面,镁光灯就闪个不停。
顾竹轩的人更是每天准时准点来问候,说是怕渡边先生贵人事忙,忘了捐款的流程,特意来提供上门服务。
日本军部连打来几通越洋电话。
电话里,上司那劈头盖脸的痛骂,到现在还让渡边正雄的耳膜隐隐作痛。
“蠢货!”
“被支那人耍得团团转!”
“帝国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最后,为了平息事态,也为了不让那帮记者继续深挖渡边商行背后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生意,渡边正雄不得不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他变卖了几处仓库的囤货,又从黑龙会的经费里挪用了一大笔,凑足了六十万大洋,像是送瘟神一样送给了顾竹轩。
六十万啊!
那不仅仅是钱,那是从他渡边正雄身上割下来的肉,更是被陆寅那帮人踩在脚底下的脸面!
“陆寅!!顾竹轩!!”
渡边正雄扔掉手中已经劈裂的竹剑,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接过侍从递来的毛巾,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眼神阴冷得吓人,“可恶!!这帮支那猪!!这笔账,我一定要算......”
“这就是你发泄无能怒火的方式?”
一道清冷的女声从道场侧门的屏风后传了出来。
屏风被推开,川岛芳子穿着一身男式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把玩一根马鞭,迈着方步走了进来。
她嘴里叼着根细长的香烟,那双细长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子戏谑。
渡边正雄猛地抬头,看见是她,眼角的肌肉抽搐了两下,冷哼一声,“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的笑话?”
“笑话?”
川岛芳子走到榻榻米边缘,也不脱鞋,直接踩了上去。
她走到渡边正雄正前方,冷眼看着他,“为了区区六十万大洋,就在这里拿自己人撒气,这确实是个笑话。”
“区区六十万?!”
渡边正雄霍然站起,“那是帝国的经费!而且,这是钱的问题吗?那是……”
“那是你的面子?”
川岛芳子截断了他的话,随手弹了弹烟灰,落在干净的榻榻米上,“渡边君,你的格局太小了。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大时代面前,个人的荣辱,甚至那点钱财,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渡边正雄皱起眉头,盯着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川岛芳子笑了笑,并没有直接回答。
她走到道场正上方的神龛前,看着供奉的天照大神牌位,背对着渡边正雄说道,“上面发来密电,陆军部那帮参谋已经按捺不住了。关东军在东北势如破竹,这让海军部那帮人很没面子。他们急需在沪上这座远东第一大都市搞出点动静,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感。”
听到这话,渡边正雄原本躁动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下。
他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这话背后的分量。
“你是说……”
渡边正雄压低了声音,眼里的怒火逐渐被一种狂热的贪婪所取代,“军部终于决定对沪上动手了?”
川岛芳子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不是动手,是自卫。帝国从不主动挑起战争,我们只是在保护侨民的安全,不是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种属于野兽的寒光。
“哟西......这一天,让我等待太久了!”
渡边正雄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刚才的郁闷一扫而空。
如果是战争爆发,那么之前的那些羞辱,完全可以用刺刀和子弹十倍百倍地讨回来。
“需要黑龙会做什么?”
他问道。
川岛芳子把腋下夹着的一份牛皮纸袋,递给渡边正雄。
“要打仗,总得有个借口。现在的局势还不够乱,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我们需要一个导火索。”
渡边正雄急切的打开纸袋,翻开起来。
第一页上,赫然印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中年男人,面容瘦削,眼神坚毅,留着两撇小胡子。
“三友实业?”
渡边正雄念出了文件上的几个大字,随即冷笑出声,“陈遇宏?”
他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恨之入骨。
在十里洋场的纺织业,渡边商行的“铁锚牌”毛巾曾经占据了半壁江山。
靠着倾销和打压,渡边正雄赚得盆满钵满。
但这几年,就是这个叫陈遇宏的福建人,搞出了一个“三角牌”毛巾。
不仅质量好,价格还比日本货便宜。
更要命的是,这个陈遇宏是个彻头彻尾的硬骨头。
他在毛巾包装上印着“以此国货,抵制日货”的标语,硬生生把“铁锚牌”挤兑得没了市场。
“是他?”
渡边正雄手指弹了弹纸张,笑了笑“这个人,确实该死。他那家工厂就在华界和公共租界的交界处,位置很敏感啊。”
“不仅仅是生意上的事。”
川岛芳子用马鞭指了指文件最底下,“看下面。”
渡边正雄顺着看去,瞳孔微微一缩。
资料上显示,在东北事变后,陈遇宏在三友实业内部组建了一支“工人抗日义勇军”。
两千多名工人,每天早上不出工,先在操场上拿着木棍和铁条操练,喊杀震天。
“两千人的准军事组织。”
川岛芳子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变得冰冷,“这就是军部眼中的肉中刺。只要这支队伍存在一天,帝国军队进入闸北就会受到阻碍。主要原因是,他们太招摇了,正好适合拿来做文章。”
渡边正雄合上文件,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我明白了。”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你是想让黑龙会去挑了这家厂子?”
“不,太粗鲁了。”
川岛芳子摇了摇头,眼中闪烁异样的光芒,“如果只是单纯的帮派斗殴,那只是治安案件,巡捕房和本地帮派肯定会插手。我们要把事情闹大,闹到让华夏人先动手。”
她走到渡边正雄面前,像是恶魔的低语,“过几天,就是日莲宗那帮和尚例行做法事的日子。他们会路过三友实业的门口。如果是几个手无寸铁的日本僧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暴戾的支那暴徒打死打伤……领事馆就有正当理由提出抗议了。”
渡边正雄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哟西!哟西!好一招苦肉计!”
他笑得前仰后合,这确实是个完美的计划。
三友实业的工人本来就仇日,平时看到日本人都要吐口水。
只要安排几个浪人混在和尚队伍里,言语挑衅几句,甚至暗中动点手脚,那些血气方刚的工人绝对会忍不住动手。
只要见了血。
那就是支那人无端袭击日本侨民。
到时候......哼哼...
“这件事,交给你去办。”
川岛芳子看着狂笑的渡边正雄,“你是黑龙会的座长,手底下亡命徒多。记住了,一定要让那些工人先动手,而且,伤亡要看起来惨烈一点。如果华夏人打得不够狠……”
她顿了顿,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你就帮他们一把。”
渡边正雄止住笑声,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放心。对自己人下手,我们黑龙会也是专业的。我会安排最好的刀手,保证让那几个和尚死得很有价值。”
“还有那个陈遇宏。”
渡边正雄捏着那张照片,纸张在他手里扭曲变形,“这一次,我要连人带厂,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我要让整个十里洋场都知道,这就是跟帝国作对的下场!”
川岛芳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
“陆寅也好,顾竹轩也罢,在战争机器面前,不过是几只稍微强壮点的蚂蚁。”
她走到门口,脚步微停,侧过头说道,“别忘了,六十万大洋的仇,你可以用三千万,三个亿来填。只要沪上乱了,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
渡边正雄站在原地,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
大冬天,竟然飘起了雨。
但他的心情却前所未有的舒畅。
他拿起那把断裂的竹剑,狠狠地插进地板的缝隙里,脸上露出一个狰狞至极的笑容。
“陆寅,好好享受这最后的平静吧。”
————————
真的服了,第二章卡审核了。
可能敏感词
稍等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