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三遍时,沈弘文手里的铜盂终于不再冒烟。
第十三次配比,他放弃了所有教科书上的完美比例,完全按照“能用就行”的思路:氯酸钾降到最低安全值,红磷增加,稳定剂只用最普通的滑石粉,研磨时间缩短一半。
装填,压药,盖片。动作已经机械化了。
陈锐接过这发试制弹,压进步枪时,能感觉到弹壳比标准的日造子弹略粗糙,那是复装时留下的痕迹。
枪响。
子弹飞出,在五十米外的松树干上钻了个洞。退壳,检查:弹壳底部有熏黑的痕迹,但没有裂纹。底火帽完全燃烧,残留物不多。
“成功了?”齐家铭声音发颤。
沈弘文没说话,他接过弹壳,对着晨光仔细看。看了足足一分钟,才低声说:“哑火率……估计在两成到三成之间。威力比标准弹小一成,但够用。”
岩洞里安静了几秒,然后爆发出压抑的欢呼。几个年轻工人抱在一起,王铁柱用那只没受伤的眼睛流着泪。
“今天能生产多少?”陈锐问。
“原料只够……三百发。”沈弘文说,“氯酸钾用完了。硝化棉也不够,最多再撑两天。”
“先造出来。”陈锐说,“三百发,够打一场小仗了。”
他走出岩洞时,天已大亮。黑石峪山谷里,一夜未眠的战士们正在重新布防。昨夜牺牲的五名快速反应队员,遗体刚刚被抬走,地上的血迹用土盖了,但血腥味还在空气里飘。
“团长,布置好了。”李水根走过来,眼睛布满血丝,“装配车间周围埋了四十个地雷,都是绊发的。所有屋顶都安排了狙击手,窗户用沙袋堵了,只留射击孔。四个方向的制高点,各放了一个机枪组。”
“暗哨呢?”
“三十七个点,全部到位。每半小时用鸟叫声联络一次。”
陈锐点点头。他看向装配车间——那是个半地下的工棚,用石头和夯土砌成,顶上铺着茅草和伪装网。里面,二十几个女工正在连夜赶制手榴弹和迫击炮弹。她们大多是从敌占区逃出来的,有的丈夫死在扫荡中,有的孩子饿死在逃荒路上。
“让她们撤出来。”陈锐说。
“可是生产任务——”
“任务重要,人更重要。”陈锐打断他,“在车间隔壁挖个防空洞,所有工人和技术人员,今天全部进洞。外面打仗,里面继续生产。”
“是!”
命令传达下去。女工们抱着半成品,转移到新挖的土洞里。洞口用木料加固,里面点着油灯,虽然昏暗,但手没停——搓引信、装火药、压雷管。有个十八九岁的姑娘,一边缠手榴弹的木柄,一边哼着家乡的小调。
陈锐在洞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那细微的哼唱声。他想起穿越前,在军工厂参观时看到的全自动生产线,机械臂挥舞,激光切割,一分钟出几百个零件。而现在,这些年轻的生命,在土洞里用手搓着决定生死的武器。
历史就是这样前进的——用最原始的方式,向着最光明的未来。---
上午十点,第一批复装子弹送来了。
三百发,装在三个木箱里。子弹表面有些斑驳,那是手工装配留下的痕迹。陈锐拿起一颗,沉甸甸的,弹头是用回收的铅重新熔铸的,形状不那么规整。
“发给狙击小队。”他对军械员说,“告诉他们,这是咱们自己造的子弹。可能十发里有两三发打不响,但打响了,就一定能要鬼子的命。”
“是!”
冯占山带着四个狙击手来了。这个原东北军老兵,接过子弹时,手在微微发抖。他拿起一颗,对着光看了看,又凑到鼻尖闻了闻——那是火药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团长,这子弹……”他欲言又止。
“不比鬼子造的,我知道。”陈锐说,“但这是咱们自己造的。打出去,意义不一样。”
冯占山沉默了片刻,重重点头:“我明白。”
狙击小队领了子弹,各自进入预设阵地。他们的任务很明确:专打穿便衣的、说中国话的、行动异常的人。陈锐下了死命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中午时分,炊事班送来了午饭。高粱面窝头,清水煮野菜,每人一碗稀粥。战士们蹲在工事里吃,枪不离手。
陈锐也分到一份。他咬了一口窝头,粗糙得拉嗓子,得就着水才能咽下去。赵守诚坐在他旁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老赵,你说等仗打完了,你最想吃什么?”陈锐忽然问。
赵守诚愣了愣,想了想:“我想吃……我娘做的打卤面。手擀的面条,用五花肉丁和黄花菜做的卤,撒上香菜,淋点醋。”
“我想吃红烧肉。”陈锐说,“大块的,肥瘦相间,炖得烂烂的,用汤汁拌米饭。”
人都沉默了。这些最简单的东西,现在都成了奢望。
“会吃到的。”赵守诚最后说,“等把鬼子赶出去,咱们天天吃。”
“嗯,天天吃。”
---下午两点,第一波袭击来了。
不是预料中的山本特攻队,而是伪军。大约一个连,穿着黄皮子,端着枪,大摇大摆地从东面山路走过来。领头的军官骑在马上,用铁皮喇叭喊话:
“八路弟兄们!皇军说了,只要你们交出兵器工厂,既往不咎!还能发大洋,发粮食!何苦在这山沟里受罪啊!”
回答他的是一声枪响。
冯占山开的枪。子弹飞出三百米,从那个伪军军官的左眼穿进去,后脑勺穿出来。军官身子一歪,栽下马。
伪军顿时乱了。
但紧接着,西侧、北侧同时响起了枪声——真正的攻击开始了。
至少五十个黑衣人从树林里涌出来。他们不再隐藏,而是以散兵线快速推进,交替掩护,动作快得惊人。子弹打在工事上,噗噗作响。
“开火!”
机枪响了。布置在制高点的三挺歪把子机枪喷出火舌,形成交叉火力。但那些黑衣人的战术素养极高,他们利用地形,蛇形机动,很快就逼近到百米之内。
陈锐在指挥所里,举着望远镜观察。他发现一个问题:这些黑衣人虽然进攻凶猛,但并没有直扑装配车间,而是在外围反复冲击,似乎……在试探?
“他们在找防线的薄弱点。”赵守诚也看出来了,“或者说,在吸引咱们的火力。”
话音未落,南边传来了巨大的爆炸声。
不是炮弹,是定向爆破。有人用炸药,炸开了南侧的一段围墙。烟尘中,十几个黑衣人冲了进来——这才是真正的杀手锏,前面的都是佯攻。
他们的目标明确:装配车间。
“快速反应分队,南侧!”陈锐对着电话吼。
但已经晚了。那些黑衣人训练有素,三人一组,一个小组负责压制,一个小组负责突进,一个小组负责掩护。他们用冲锋枪扫射,用烟雾弹遮蔽视线,快速向车间逼近。
车间的守卫只有八个人,虽然拼死抵抗,但火力差距太大。两个战士倒下了,剩下的被压制在沙袋后面,抬不起头。
眼看黑衣人就要冲进车间——
突然,车间旁边的土洞里,扔出了几个黑乎乎的东西。
是手榴弹。刚刚装配好的边区造手榴弹,木柄的,引信燃烧时间七秒。女工们没有受过正规军事训练,但她们知道怎么拉弦,怎么扔。
手榴弹落在黑衣人群里。
“轰!轰!轰!”
爆炸的烟尘中,传来惨叫声。三个黑衣人倒下了,剩下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打懵了。
就是这几秒钟的迟疑,给了快速反应分队时间。
三十名精锐从侧翼杀到。短兵相接,刺刀、匕首、枪托,一切能用的都用上。黑衣人虽然强悍,但人数劣势,很快被分割包围。
陈锐也冲出了指挥所。他手里拿着一支冲锋枪——那是从柳林镇缴获的百式冲锋枪,弹匣装三十发子弹,近距离火力凶猛。
一个黑衣人从侧面扑来,匕首直刺他的咽喉。陈锐侧身避开,枪口顶住对方胸口,扣动扳机。
“哒哒哒……”
黑衣人倒下,眼睛瞪得老大。
战斗在二十分钟内结束。冲进来的十七个黑衣人全部被歼,没有俘虏——最后三个重伤的,也咬碎了毒囊。而快速反应分队,又牺牲了九人,重伤六人。
代价惨重。
但装配车间保住了。女工们从土洞里出来,看着满地的尸体和鲜血,有的吐了,有的哭了,但更多的,是默默地回到工位,继续装填手榴弹。
沈弘文也来了。他看着车间门口那滩血,脸色苍白,但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发刚装配好的子弹。
“沈工。”陈锐走到他身边,“底火配方,定型吧。就按现在的比例。”
“可是哑火率……”
“够用了。”陈锐说,“咱们现在需要的是数量。先解决有无,再解决好坏。”
沈弘文点了点头,眼圈红了。他转身走回岩洞,步子有些踉跄。---
傍晚,战场清理完毕。
缴获的武器堆成了一座小山:冲锋枪十二支、手枪二十把、匕首三十多把、炸药、雷管、毒药胶囊……还有七份手绘的地图,标注着根据地几乎所有的重要设施。
李水根仔细检查每一份地图,越看脸色越凝重。
“团长,你看这个。”他把一份地图铺开。
地图上,黑石峪兵工厂被画了个大红圈,旁边用日文写着:“技术核心,需彻底摧毁”。而更让陈锐心惊的是,地图上还标注了另外几个地方:延安的军械所、晋绥的兵工厂、甚至……重庆方面的几个秘密仓库。
“这不是一次针对咱们的袭击。”陈锐低声说,“这是日军对整个敌后军工体系的系统性打击。山本特攻队,只是第一波。”
赵守诚倒吸一口凉气:“那其他根据地……”
“恐怕也遭袭了。”陈锐站起身,望向西边。太阳正在落山,天边一片血红。“筱冢义男这招狠啊。不打你的主力部队,专打你的造血能力。军工一垮,武器弹药接济不上,部队再能打也没用。”
正说着,机要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封电报。
“团长!军区急电!”
陈锐接过,电报很短,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心上:
“据悉,日军华北方面军已启动‘斩根行动’,目标为我各根据地军工、医疗、教育设施。总部指示:立即转移核心设备与技术人员,转入更深山区。务必保存火种。”
他抬起头,看向赵守诚。两人眼里,是同样的沉重。
保存火种。这四个字,意味着要放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工厂、车间,放弃那些笨重的机器,放弃流血流汗开辟的根据地,重新回到山沟里打游击。
“老陈,怎么办?”赵守诚问。
陈锐沉默了很久。他看向车间里那些忙碌的身影,看向远处训练场上的战士,看向山谷里冒烟的烟囱。这一切,都是两年多来,无数人用命换来的。
但现在,要放弃了。
不,不是放弃,是转移。是把火种带到更安全的地方,让它继续燃烧。
“执行命令。”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通知所有单位,立即准备转移。设备能带走的带走,带不走的……炸掉。技术人员和工人,一个都不能少。三天内,全部撤入狼牙山区。”
“那这些机器……”
“拆。能拆多少拆多少。沈弘文的那台冲压机,就是扛,也得扛走。”
命令下达,山谷里顿时忙碌起来。工人们含着泪拆机器,战士们帮忙打包,女工们把半成品装进箩筐。每个人都知道,这一走,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夜幕降临时,陈锐站在山谷的最高处,最后看了一眼黑石峪。这个曾经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现在有工厂、有学校、有医院,有上千人在这里生活、战斗、生产。
明天,这里将变成一片废墟。
但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带着更好的机器,更强的技术,更多的火种。
山下传来机器的拆卸声,那是历史的车轮,在艰难地、但坚定地向前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