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述炜的话语像一盆冰水,将庭院内刚刚升腾起的些许暖意与成就感浇得透心凉。白露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眼睛盯着那些在她看来明明还很鲜活的海鲜,又看向林大厨那张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一股混杂着委屈、不服和挫败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她为了换这些东西,可是在集市上连“抽象派行为艺术”都做了!
陈帆眉头微蹙,但他迅速压下情绪,上前一步,态度诚恳:“林大厨,抱歉,是我们经验不足。这些食材具体哪些部分不符合要求?标准是什么?请您指教,我们立刻想办法补救或调整菜单。”
宋艺也轻声开口,语气冷静:“是的,林老师。我们需要明确的标准,才能确保后续工作符合您的要求。”
林述炜的目光在陈帆和宋艺脸上停留片刻,对两人迅速接受批评并寻求解决方案的态度似乎还算认可,但脸色并未缓和。“补救?”他语调平稳,却带着千钧压力,“食材的基础品质,是任何后续烹饪都无法完全弥补的。至于标准……”
他转身,示意三人跟他进入厨房。“进来。距离试营业还有不到三小时,我没时间从零教起,但最基本的预处理标准,必须立刻达到。达不到,”他顿了顿,“今晚的菜,就做能做的,不能做的,宁缺毋滥。”
厨房宽敞,设备看起来也专业,但此刻却像一座即将迎来严酷考验的炼狱。林述炜站在中央操作台前,如同一位即将点兵的将军。
“首先,所有食材,进入我的后厨,必须经过标准化预处理。”他拿起一条刚才被批评的鱼,“以海鱼为例。去鳞,要逆鳞生长方向,用力均匀,不能留一丝暗鳞,尤其注意腮后、腹鳍这些死角。开膛,下刀精准,不能破坏苦胆,不能残留内膜血污。清洗,流动冷水,里外彻底,直至水清无血。最后,用干净的棉布或厨房纸,吸干表面每一分多余水分,不能影响后续腌制和煎炸口感。”
他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沉重,伴随着他行云流水却又力道精准的示范动作。一条鱼在他手中,几分钟内仿佛经历了从粗糙到艺术品胚子的蜕变,处理好的鱼肉光洁莹润,躺在砧板上,安静地等待着命运的烹饪。
“虾,”他换了一盆虾,“剪须、去枪、挑沙线。动作要快,但要完整,不能把虾肉弄碎。沙线必须彻底剔除,这是最基本的要求,也是对客人的尊重。”他捏起一只虾,小剪刀咔嚓几下,一根完整的黑色沙线被抽出,虾身依旧完整。
“蔬菜瓜果,根据菜品要求,切配的尺寸、形状、厚度,必须统一。丁就是丁,丝就是丝,片就是片,不能模糊。”他拿起一个洋葱,刀光闪过,均匀的洋葱丝便堆叠起来,每一根都如同用尺子量过。“我的厨房里,没有‘差不多’。”
“林大厨の压迫感” ,在这一刻化为实质,弥漫在厨房的每一个角落。镜头推近,捕捉着三人凝重乃至有些窒息的表情。直播间的观众隔着屏幕都感到了紧张:
【救命,我呼吸不过来了!】
【林大厨的气场……隔着屏幕我都想立正站好。】
【这哪里是开餐厅,这是米其林三星后厨入职培训吧!】
【白露脸都白了,宋艺还好,陈帆在认真记。】
【标准真的好高啊……但说实话,中餐出海,尤其是想做好,没这标准不行。】
【已经开始为今晚的客人担心了……】
“现在,”林述炜放下刀,洗净手,目光扫过三人,“根据你们的特长和刚才的表现,初步分工。宋艺,”他看向一直沉静观察的女孩,“你对食材理解不错,手法看起来也稳,负责所有蔬菜的清洗、切配,以及部分酱汁的准备工作。标准我稍后给你具体清单。”
“是,林老师。”宋艺点头,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走向蔬菜处理区,开始熟悉工具和位置。
“陈帆,”林述炜看向他,“你统筹能力强,体力也好。负责肉类预处理、部分需要力气的活,以及后厨整体的流程协调、物料传递。同时,你也要协助她们两个。”
“明白。”陈帆应下,大脑已经开始飞速规划动线和时间节点。
最后,林述炜的目光落在明显紧张起来的白露身上。“白露,”他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你处理海鲜。虾的挑线,鱼的初步清理。我会先示范一遍,然后你操作,我看着。”
“啊?我……我直接处理?”白露心里咯噔一下。她在家最多洗洗菜,拍个黄瓜,这么“专业”的活……
“有问题?”林述炜问。
“……没,没有。”白露硬着头皮,走到海鲜处理台前。看着盆里那些游动挣扎的虾和滑腻的鱼,她悄悄做了个深呼吸,告诉自己:我可以!不就是挑虾线杀鱼吗?看我的!
林述炜没有多说,再次以慢动作演示了一遍处理虾和一种鱼的全过程,关键点又强调了一次。然后,他让开位置,站在一旁,双手抱臂,目光如炬。
“开始吧。”
白露拿起剪刀,捏起一只虾。手有点抖。她回忆着林述炜的动作,小心地剪去虾枪和长须。然后,用剪刀尖小心翼翼地挑开虾背,寻找那根黑色的沙线。第一次,没挑出来,只弄破了点虾肉。她额头冒汗,悄悄瞥了一眼林述炜,对方没说话,只是看着。
第二只,她更小心,终于挑出了一条不太完整的沙线。第三只……速度慢得令人心焦。而旁边,陈帆已经利落地开始处理另一盆相对简单的贝类,宋艺那边更是传来均匀而有节奏的切菜声,洋葱丝、胡萝卜丁在她刀下迅速成形,整齐得赏心悦目。
轮到处理鱼了。白露看着那滑不留手的鱼,咬了咬牙,学着林述炜的样子,抓起刮鳞器。然而,紧张之下,她用力不均,一下刮掉一大片鱼鳞,却在下一次刮到鱼腹柔软部位时,差点划破鱼皮。去鳞过程磕磕绊绊,留下不少暗鳞。开膛时,下刀犹豫,位置偏了,虽然没有弄破苦胆,但切口歪斜,显得十分笨拙。清洗时更是手忙脚乱,水花四溅,弄得自己围裙和操作台一片狼藉。
“停。”林述炜的声音响起,不高,却让白露整个人一僵。
他走上前,拿起那条被白露“处理”过的鱼,指着鱼鳃后方残留的几片鳞:“这里,没干净。”指着歪斜的切口和里面残留的些许血膜:“这里,不合格。处理一条鱼的时间,足够别人处理三条,且质量远高于此。”他的目光落在白露沾满鱼鳞和水渍、微微发抖的手上,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刀:“如果你只能用这种水平和效率工作,那么在我的后厨,你无法胜任任何与食材直接相关的岗位。这不仅是对客人的不负责,也是对所有为获取这些食材付出努力的人——包括你自己——的不尊重。”
白露的脸瞬间涨红,眼眶迅速盈满泪水,是羞愤,是难堪,更是巨大的挫败感。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集市换货成功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自我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只会添乱?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处理蔬菜的宋艺走了过来。她洗净手,对林述炜轻声说:“林老师,让我试试吧。我以前学过一些基础处理。”
林述炜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宋艺接过白露手里的工具,站到操作台前。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仔细观察了剩下的鱼和虾,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她拿起刮鳞器,动作沉稳而流畅,逆着鳞片方向,一下一下,力度均匀,伴随着沙沙的轻响,鱼鳞被干净利落地去除,死角也处理得一丝不苟。开膛、去内脏、清洗、拭干……一系列动作虽不如林述炜那般千锤百炼的极致流畅,却异常沉稳、准确、干净,带着一种与她本人气质相符的、冷静而专注的美感。处理好的鱼,虽不及林述炜的“艺术品胚子”,但已完全达到了可用的标准。
接着是挑虾线。她手指灵活,用牙签而非剪刀,轻轻从虾背第二节刺入,向上一挑,一根完整的沙线便被带出,动作又快又准,虾身保持完好。
林述炜在一旁看着,严肃的脸上终于微微松动,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可以。剩下的海鲜,按这个标准,由你主要负责处理。白露,”他看向还僵在原地、眼圈发红的女孩,“你暂时协助宋艺,做些传递、清洗工具、整理台面的辅助工作。同时,仔细观察,学习。”
“好……好的,林老师。”白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陈帆和宋艺。她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尤其是宋艺那沉静熟练的表现,更衬得她像个彻头彻尾的笨蛋。
接下来的一小时,是白露人生中感觉最漫长、最煎熬的一小时。她在后厨像个格格不入的幽灵,递个盘子都怕发出太大声音,清洗工具时反复搓洗仿佛上面有洗不掉的耻辱。宋艺专注地处理着海鲜,偶尔轻声提醒她某个工具的位置或请她帮忙接点水,态度平和,并无轻视,但这反而让白露更觉难受。陈帆则在另一边忙碌着处理鸡肉、准备高汤料,协调着宋艺这边处理好的海鲜的接续工作,气氛紧张而有序,唯独她,似乎被排除在这高效的运转体系之外。
中间有一次短暂的休息补水时间。白露躲到庭院角落的阴影里,背对着镜头,肩膀微微耸动。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但眼泪还是不听使唤地往下掉。什么综艺感,什么活力担当,在绝对的专业标准和能力差距面前,简直像个笑话。
就在这时,一瓶拧开了瓶盖的赞助商饮料递到了她眼前。白露一怔,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到陈帆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脸上没有嘲笑,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平静的理解。
“喝点水。”陈帆声音不高,在她旁边蹲下,“厨房温度高,别脱水了。”
白露接过饮料,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但眼泪流得更凶了,带着哭腔:“我是不是特别差劲?什么都做不好……换东西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进了厨房更是……”她说不下去了。
陈帆看着远处厨房窗口透出的忙碌光影,沉默了几秒,然后转过头,看着她,很认真地说:“白露,没事。”
“这还没事?”白露抽噎。
“记得我们刚才在集市吗?”陈帆的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你那个‘太city’的沟通方式,虽然抽象,但确实打破僵局,让大叔笑了。有时候,打破常规的‘不合适’,恰恰能创造出意想不到的‘合适’。林老师有他的标准,那是他多年经验和职业追求,严格不是针对你个人,而是针对‘专业’这两个字。”
他顿了顿,看着白露依旧沮丧的脸,忽然用很轻但清晰的声音说:“优雅,永不过时。 但优雅之前,谁没经历过手忙脚乱、一地鸡毛?重要的是,鸡毛过后,还能不能把羽毛捡起来,理顺了,甚至插回头上。”
白露愣住了,连哭都忘了。这话……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哪里不对?但奇异的是,陈帆平静的语调和他话语中那种“这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像一只温暖的手,将她从冰冷刺骨的自我否定泥潭里,轻轻拉出来了一点。
“我……我就是觉得,在宋艺姐面前,我好丢脸。”她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
“宋老师有她的长处,你有你的。”陈帆站起身,也把她拉起来,“林大厨让你做辅助,不是贬低,是给你时间和空间去观察学习。把眼前能做的每一件小事,哪怕只是洗抹布、摆盘子,都做到你能力范围内的最好,这就是你现在的‘优雅’。走吧,第一位客人说不定都快到了,没时间emo了。”
白露看着陈帆走向厨房的背影,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虽然心还是沉甸甸的,但那份无处着落的恐慌和极致的羞耻感,似乎真的被陈帆那番话冲淡了些许。她握了握拳,跟了上去。
然而,就在她调整好心态,准备重新投入“辅助”角色时,前厅传来黄晓名明显提高音量、带着热情迎客意味的声音:
“欢迎光临!请问几位?”
第一位客人,竟然提前到了!
厨房里,所有人的动作都为之一顿。林述炜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
真正的考验,毫无缓冲,猝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