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那不是一个词，而是一种感觉，直接灌注进意识深处。不是胃部的空虚，而是一种更本质的、对一切秩序、结构、存在本身的贪婪渴求。仿佛林薇的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她体内那微弱秩序印记的搏动，都在那个“监护者”的意识（如果那能称之为意识）中激起了海啸般的欲望。
暗紫色的触须在距离她们五米的地方停住了，末端那晶体与肉质复合的器官微微颤动，像在品尝空气。三台机器人的绿色指示灯稳定亮着，但它们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那里，像忠诚的猎犬等待主人的指令。
林薇的血液几乎冻结。她能感到共鸣石在口袋里发烫，像是要燃烧起来，胸口的印记传来一波波尖锐的刺痛——不是攻击，而是两种根本对立的法则在近距离产生的剧烈排斥。她握枪的手心全是冷汗，手指僵硬。
幽影的枪口稳稳地指着触须末端的器官，但她的手指没有扣在扳机上。她的呼吸很轻，眼神快速扫过三台机器人和它们身后的肉瘤，大脑在疯狂计算。
【不建议攻击。】医疗单元的声音通过她们携带的微型通讯器传入耳中，【该实体能量读数极高，且与平台系统部分融合。攻击可能引发不可预测的系统反应或‘监护者’的全力反击。】
“那怎么办？”林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目光死死盯着那微微颤动的触须，“它说‘饥饿’。”
【尝试沟通。】医疗单元的声音依旧平静，【根据机器人的反应，它们识别您的秩序密钥，并因此解除了敌对协议。‘监护者’似乎也能识别密钥，但它的反应……不同。它可能将密钥视为一种‘高价值营养源’。】
也就是说，这个肉瘤看上的不是她们本身，而是林薇身上携带的秩序力量——共鸣石，还有她的印记。
沟通？跟一团不断说着“饥饿”的肉瘤？
林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想起萨拉博士的信息，想起苏珊·藤原的记忆，想起“摇篮”协议。这个肉瘤，这个“监护者”，会不会是第七了望站试图研究的那个“深渊样本”的一部分？或者更糟，是样本进化、学习后的产物？
她缓缓抬起左手——没有握枪的那只手，摊开手掌，露出空空的手心。一个表示没有敌意的姿态。同时，她努力压制胸口印记的波动，试图让秩序的力量内敛。
“你能……听懂我们的话吗？”她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平台上传开，有些发颤，但清晰，“我们是……星瞳的关联者。我们带着‘火种’密钥。”
触须末端的器官轻轻一颤。
那重叠的低语再次在脑海中响起，但这次不再是单一的“饥饿”，而是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
“……星……瞳……”
“……火……种……”
“……钥……匙……”
它重复着这几个词，语调怪异，像是刚刚学会说话的幼儿在模仿发音。但那种贪婪的底色没有变，反而因为识别出“高价值目标”而变得更加炽烈。
肉瘤的搏动加快了。更多的触须从本体上缓缓抬起，在空中蜿蜒摆动，像一群嗅到了血腥味的蛇。那些开合的孔洞喷出的甜腻气雾更浓，在屏障过滤后的冰冷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紫色薄雾。
“它确实能识别概念，但理解程度很低。”幽影低声说，“更像是条件反射，而不是真正的智能交流。”
“但我们不能攻击，也不能逃跑。”林薇盯着那些缓缓逼近的触须，它们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三米，“一旦我们转身跑向逃生艇，它会立刻攻击。”
“需要分散它的注意力，或者……给它一个‘替代品’。”
替代品？什么能替代秩序的力量？
林薇的目光扫过平台。除了那个肉瘤、三台机器人、两艘逃生艇，就只有冰冷的金属地面和远方的星空。她的视线突然落在机器人胸口的绿色指示灯上。
“医疗单元，”她压低声音，“那些机器人，它们现在听从‘监护者’的指令，但同时也识别了我的密钥，解除了敌对。它们的底层协议，有没有可能……冲突？”
【分析中……根据苏珊·藤原博士的记忆碎片，平台守卫机器人的核心指令是：‘保护记忆备份，等待密钥信号，或执行最后协议’。它们现在将‘监护者’识别为某种授权实体（原因不明），但同时您的密钥也获得了认可。理论上，它们的决策矩阵可能存在逻辑矛盾。】
“矛盾会导致什么？”
【取决于算法设计。可能死锁（停止行动），可能随机选择一条指令执行，也可能……触发更高层级的仲裁协议。】
“仲裁协议是什么？”
【数据不足。但通常涉及向原始权限来源请求裁决。】
原始权限来源……是那三位休眠博士的记忆备份本身？还是星瞳的中央协议？
林薇没有时间细想。最近的那条触须已经伸到了两米之内，末端器官的晶体结构开始发光，暗红色的扫描光束再次凝聚，这次更加聚焦，直接对准了她的胸口——印记所在的位置。
她感到皮肤下的血肉都在被那目光般的扫描灼烧。
“试试这个。”幽影突然说。她从腰间取下一个东西——是从医疗区带出来的一个小型医疗包，里面有一些标准急救用品，还有几支高浓度的能量补充剂（本来是给医疗单元或休眠舱应急用的）。她将一支能量补充剂拿在手里，透明的管体内是莹蓝色的液体，在肉瘤的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
然后，她用力将这支补充剂扔向了肉瘤侧方的一个空地。
玻璃管体在空中划出弧线，撞击金属地面，碎裂。
莹蓝色的液体溅开，接触到空气的瞬间，释放出微弱的、纯净的能量波动——那是高度提纯的星瞳标准生物能量，虽然和秩序力量不同源，但对任何能量敏感的存在来说，都像黑暗中的烛火。
肉瘤的所有触须，同时转向了液体溅开的方向！
就连那根几乎要碰到林薇的触须也猛地缩回，和其他触须一起，急切地伸向那滩蓝色液体。触须末端的器官裂开更大的口子，伸出细密的、吸盘状的肉质结构，覆盖住液体区域，开始吸收。
滋滋的轻响传来，蓝光迅速黯淡，被暗紫色的肉质包裹、吞噬。
就是现在！
“跑！”林薇低喝，转身就朝着最近的逃生艇冲去！
幽影紧随其后，一边跑一边回头警戒。医疗单元操控着悬浮担架，也以最大速度跟上。
五十米。在失重环境下，五十米不算远，但她们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虽然破损），带着伤，地面还有防滑格栅。林薇的左腿支架限制了奔跑的幅度，每一步都靠右腿发力，姿势别扭。
十米。二十米。
肉瘤那边传来一声低沉的、不满的咕噜声。它似乎发现那点能量太少，根本不够“解渴”。触须们从地面抬起，再次转向逃跑的众人。
这一次，它们的速度更快，带着被戏弄后的愤怒。
“它追上来了！”幽影喊道，举枪向后连射！能量光束打在最近的触须上，烧出焦黑的痕迹，但触须只是颤抖了一下，速度不减反增！伤口处涌出暗紫色粘液，瞬间愈合，表面甚至长出细密的尖刺！
这些触须在适应！在学习对抗能量武器的攻击！
林薇咬紧牙关，拼命奔跑。三十米。逃生艇的舷梯已经近在眼前，舱门紧闭，但旁边应该有外部控制面板。
医疗单元冲到舷梯旁，一条机械臂迅速弹出，接入控制面板。屏幕亮起，显示状态：
【逃生艇‘希望号’（编号：ES-07A）】
【状态：休眠（能源储备：89%）】
【系统自检：通过。】
【启动预热：需15秒。】
【警告：环境屏障不稳定，建议确认外部威胁等级后再启动。】
15秒！
最近的触须距离她们已经不到十米！它高高扬起，末端的器官完全张开，露出内部一圈圈螺旋排列的、闪烁着寒光的晶体牙齿——它不打算扫描了，它打算直接吞噬！
“幽影！”林薇吼道，同时举枪射击！她的目标是触须根部与肉瘤的连接处，那里可能更脆弱。
光束命中，炸开一团粘液。肉瘤剧烈颤抖，发出刺耳的、高频的嘶鸣！但触须没有停下，反而像受伤的野兽般更加狂暴地砸下来！
幽影已经冲到了舷梯顶部，医疗单元正在暴力破解舱门锁——标准流程需要密码或权限，但时间不够了。机械臂弹出高频振动刃，开始切割门锁结构。
触须砸下！
林薇向侧方扑倒，触须末端擦着她的后背掠过，重重砸在舷梯旁的金属地面上！坚固的合金像饼干一样碎裂、凹陷！冲击波将她掀飞出去，她在空中翻滚，左腿的支架撞在地面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支架可能裂了！
“林薇！”幽影在舷梯上大喊。
“别管我！开门！”林薇挣扎着爬起来，右腿发力，一瘸一拐地继续冲向舷梯。她回头看了一眼，心沉到谷底——不止一条触须，三条、四条……总共六条触须全部扬起，像一张巨网，从不同方向罩向她和担架上的疤脸！
医疗单元的小型屏障全开，淡蓝色的光晕笼罩担架和它自己。但面对这种强度的攻击，屏障像肥皂泡一样脆弱。
就在第一根触须即将穿透屏障的瞬间——
平台边缘，那三台一直静止的机器人，动了。
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快得超乎想象。不再是之前那种雕塑般的僵硬，而是流畅、精准的战术动作。胸口绿色的指示灯瞬间切换成刺眼的红色。
它们没有攻击触须，也没有攻击肉瘤。
它们冲向了林薇和担架。
第一台机器人用身体撞开了即将落下的触须，合金外壳与肉质触须碰撞，发出沉闷的巨响。触须上的尖刺在机器人外壳上刮出刺耳的声音，但没能穿透。
第二台机器人冲到林薇身边，一条机械臂伸出，不由分说地揽住她的腰，将她提起，同时另一条手臂举向空中——掌心射出一道乳白色的光束，不是攻击，而是信号。
第三台机器人则护在担架前，面对另外几条触须，它的胸口突然打开一个舱口，露出内部复杂的能量核心。核心开始过载运转，发出危险的嗡鸣——它在准备自爆式的能量冲击！
这一切发生在两秒之内。
肉瘤的触须全部停滞在半空。那个重叠的低语再次响起，但这次充满了困惑和暴怒：
“……守护……钥匙……矛盾……指令……错误……！”
它无法理解。它控制（或影响）的机器人，为什么突然为了保护“钥匙”而反抗它？
林薇被机器人夹在机械臂中，悬在半空，近距离看着那台机器人胸口闪烁的红灯和它冰冷的传感器阵列。她没有挣扎——至少现在，这些机器人是站在她这边的。
“医疗单元！门开了吗？！”她对着通讯器喊。
“开了！进来！”幽影的声音传来。
挟持林薇的机器人毫不犹豫，带着她冲向已经切开的逃生艇舱门。另一台准备自爆的机器人也停止了能量过载，转而用身体作为盾牌，抵挡着触须的追击，掩护担架被医疗单元拖进舱内。
林薇被扔进逃生艇的舱内，摔在金属地板上。幽影立刻将她拖到一边，医疗单元和疤脸的担架也挤了进来。
舱门外，那三台机器人并排站立，挡在逃生艇和肉瘤之间。它们的红灯稳定亮着，姿态是标准的防御阵型。
肉瘤的触须狂乱地挥舞着，但没有再进攻。那个低语在所有人脑海中回荡，充满了不甘和……一种奇怪的算计：
“……钥匙……离开……容器……留下……”
“……标记……已种下……饥饿……会找到……”
“……摇篮……错误……深渊……才是……真实……”
然后，触须缓缓缩回。肉瘤的搏动变得缓慢、深沉，表面的光芒黯淡下去，像是进入了某种节能或蛰伏状态。
那三台机器人，胸口的红灯闪烁了几下，然后同时熄灭。它们僵在原地，恢复了之前雕塑般的姿态，背对着逃生艇，面朝肉瘤的方向，仿佛刚才激烈的行动从未发生。
舱门在液压驱动下缓缓关闭、密封。将平台、肉瘤、机器人、还有那令人窒息的低语，全部隔绝在外。
逃生艇内部灯光自动亮起，柔和的白色照明。空气循环系统启动，带来洁净、温暖的气流。控制台的屏幕一个个点亮，显示出自检进度。
林薇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舱壁，大口喘息。左腿的支架完全裂开，剧痛从骨折处传来，但她顾不上。她摸了摸胸口，印记还在搏动，但那种被“标记”的寒意，却像附骨之疽，牢牢盘踞在意识深处。
“它说……‘标记已种下’。”她喃喃道。
幽影蹲在她身边，快速检查她的伤势。“可能是心理暗示，也可能是某种我们无法检测的能量印记。”她的表情严肃，“但我们现在必须离开。平台屏障虽然还在，但那个肉瘤已经部分融合系统，它随时可能关闭屏障，或者做更糟的事。”
她转身走向控制台。医疗单元已经将疤脸固定在舱壁旁的医疗槽内，开始接续生命维持系统。
“逃生艇状态良好，能源充足。”幽影快速浏览着控制界面，“导航系统有最近的星图，但大部分是██ cycles前的旧数据。我们需要设定一个目的地。”
“回不去‘琥珀’节点找博士和小鼠了。”林薇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平台外部监控画面——肉瘤静静地蛰伏着，三台机器人像忠诚的卫兵守着它，“而且医疗区的能源只够撑几天……”
“我们必须假设博士和小鼠要么已经……要么已经用某种方式离开了。”幽影的声音很平静，但林薇听出了一丝压抑的情绪，“现在优先考虑我们自己的生存，以及……这份记忆备份。”
她指了指控制台侧面插着的一个银色数据卡——是刚才机器人发射乳白色信号时，其中一台弹射过来的。上面有星瞳标志和一行小字：【瓦伦丁\/藤原\/莱特 - 核心记忆备份（紧急提取版）】。
“它们把备份给了我们。”林薇看着那张卡，“为什么？因为我的密钥？还是因为‘监护者’的威胁？”
“可能都有。”幽影将数据卡接入逃生艇的主系统，“但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有了三位顶尖博士的知识——关于深渊，关于摇篮，关于可能的一切。”
屏幕开始读取数据。进度条缓慢移动。
就在这时，控制台的通讯频道突然自动激活了。
不是来自平台。不是来自医疗区。
是一个遥远的、极其微弱、但非常清晰的信号。信号源在导航星图上闪烁，距离遥远，需要多次跃迁才能抵达。
信号内容很简单，重复播放：
【这里是‘流浪者集市’——中立贸易与避难前哨。】
【坐标：[数据破损，但航路可追踪]。】
【我们接收所有幸存者，无论阵营。】
【警告：小心深空中的‘猎食者’。他们也在寻找……像你们这样的‘火种’。】
信息播放完毕，频道恢复寂静。
林薇和幽影对视一眼。
“中立前哨……”林薇低声说，“可能是机会。医疗补给，信息，甚至……安全的藏身之处。”
“也可能是陷阱。”幽影说，“信息里提到了‘猎食者’。而且，他们知道‘火种’这个词。”
“但我们现在没有别的选择。”林薇看向窗外的平台，肉瘤在暗紫色的微光中缓缓搏动，“留在这里更危险。那个东西……它记住我们了。”
幽影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始在导航系统上输入坐标。“航路计算需要时间。逃生艇的跃迁引擎需要预热。至少需要……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在这个被肉瘤部分控制的平台上。
“启动引擎预热。”林薇说，“我们等。”
她看向医疗槽里的疤脸，又看向舷窗外那三台静默的机器人和它们守护的、饥饿的肉瘤。
摇篮。深渊。火种。猎食者。
一个个词汇在脑海中盘旋。
而她胸口的印记，和口袋里的共鸣石，正以一种新的、更加紧密的节奏，同步搏动着。
仿佛在为她接下来要踏上的，更加未知的航程，进行着无声的计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