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艇的引擎嗡鸣从地板深处传来，低沉而稳定，像一颗被金属囚禁的心脏。跃迁预热程序在控制台上滚动着倒计时：27分14秒。每一秒的流逝，都让舱内的寂静更加粘稠。
林薇靠着舱壁，看着医疗单元用新的纳米聚合物支架替换她左腿上碎裂的那一副。冰冷的凝胶贴合皮肤，随即开始发热，与骨骼断面产生微妙的生物电耦合。痛楚被屏蔽，只剩下麻木的胀感。她的目光越过忙碌的机械臂，落在舷窗外。
第七了望站的发射平台正在视野中缓缓缩小。那团暗紫色的肉瘤缩在平台中央，像一颗休眠的、恶毒的心脏。三台机器人静止在它周围，重新化为沉默的雕塑。能量屏障的微光在平台边缘流淌，将一切禁锢在那个小小的圆形世界里，也将它们与冰冷的深空隔绝开来。
但隔绝不了那个声音。
“……饥饿……”
“……会找到……”
低语没有再次直接响起，却像余震般在她意识深处留下了顽固的回音。那不是听觉，更像是一种认知的污染——某些概念被强行植入，带着那个存在特有的贪婪底色。她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地抚摸胸口印记所在的位置，仿佛那里真的被烙下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生物扫描完成。”医疗单元的合成音将她拉回现实，“左腿骨折处复位良好，新支架稳定性97%。肩部灼伤愈合进度42%。生命体征趋于稳定，但肾上腺素水平仍偏高，建议精神放松。”
精神放松。林薇扯了扯嘴角，一个苦涩的弧度。
她看向控制台前的幽影。后者正专注地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数据流——来自那张银色数据卡。三位博士的记忆备份正在被逐步解密、索引。幽影的脸色依旧苍白，太阳穴处有细密的汗珠，那是大脑超负荷处理信息的代价。但她的眼神锐利，像在矿渣中筛选钻石。
“有什么发现？”林薇问，声音有些沙哑。
“信息量……庞大。”幽影没有回头，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敲击，调出几个分类标签，“雷欧·瓦伦丁的理论物理模型……苏珊·藤原的意识织网研究……马尔科姆·莱特的深渊能量学数据……还有大量关于‘摇篮’协议的技术框架和……伦理争议记录。”
她停顿了一下，放大了其中一段文本。那是用星瞳标准学术格式写就的，但标题触目惊心：
【《关于利用‘原初畸变点’进行时空回溯的不可逆风险及潜在因果崩塌》】
“他们知道风险。”幽影低声说，“‘摇篮’不是简单的回到过去修改某个参数。按照瓦伦丁的模型，那是在宇宙极早期的‘事件视界’上开一个洞，尝试用后期的秩序法则去覆盖前期的‘错误’。成功率……理论计算低于0.003%。而失败后果……”
她调出一张模拟图。星图被扭曲、撕裂，像一张被揉烂后又试图展平的纸，布满了矛盾的褶皱和断裂的因果线。
“局部现实结构崩溃，时间流分裂，甚至可能……创造出一个以‘修正失败’为核心的、自我延续的畸形宇宙。”幽影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舱内。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研究？”林薇看着那张可怕的模拟图。
“因为另一个模型。”幽影切换到马尔科姆·莱特的文件，“深渊能量增长曲线……是指数级的。不是线性侵蚀，而是在‘学习’和‘适应’后，加速同化秩序空间。按照他的推算，即使星瞳文明全盛时期的所有屏障全开，也只能将最终陷落的时间……推迟不到一个标准纪元。”
她调出另一条曲线，鲜红色的线像死囚的绞索，勒在代表秩序存在的蓝色区域上，不断收紧。
“所以‘摇篮’是绝望中的赌注。”林薇明白了，“用近乎零的成功率，去赌一个彻底终结的可能。否则就是慢性死亡。”
“慢性死亡，或者……”幽影顿了顿，“转化。”
“转化？”
“苏珊·藤原的意识研究里……有一部分被高度加密，我刚破解了外围。”幽影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她在研究‘意识与深渊能量的兼容性’。不是抵抗，是……主动适应，甚至共生。她认为，既然秩序终将被侵蚀，或许存在一种方式，让意识在侵蚀中保存核心，以另一种形态……延续。”
林薇感到一阵寒意。“就像那个‘监护者’？那团肉瘤……它有没有可能，就是某个被‘转化’的……”
“不知道。”幽影关闭了文件，“数据不完整，而且这部分研究显然存在巨大争议。莱特博士的笔记里多次驳斥，称其为‘理智的投降’和‘存在的自杀’。”
争议，矛盾，绝望中的疯狂赌注和更疯狂的可能。这就是第七了望站最后留下的遗产。
控制台发出“滴”的一声轻响。跃迁预热完成倒计时：15分钟。
“航路计算完毕。”幽影将注意力转回导航系统，“前往‘流浪者集市’信号源坐标，需要四次短程跃迁。每次跃迁间隔约六小时，用于引擎冷却和星图校准。总航行时间……大约三十标准时。”
“逃生艇的补给呢？”
“检查过了。”幽影调出物资清单，“标准应急配置：浓缩营养剂可供三人使用三十日；水循环系统完好，储备充足；医疗包基础，但有医疗单元在，可以合成大部分急需药物。能源……跃迁后剩余约67%，维持生命系统和基础航行绰绰有余。”
看起来可以支撑。但林薇知道，深空中最可怕的往往不是物资匮乏。
是未知。
那个信号称自己是“中立贸易与避难前哨”，但警告要小心“猎食者”。什么样的存在会以“火种”为猎物？归零者的爪牙？还是其他在崩溃文明废墟上滋生出的东西？
她不由自主地又摸了摸胸口。印记的搏动平稳，但总感觉……更深了，仿佛那乳白色的秩序力量正在向骨髓里渗透，在与那个“标记”进行着无声的拉锯。
口袋里，共鸣石的温热持续不断。她将它取出来，托在掌心。
黑色的木雕表面，那些古朴的纹路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一些。内部的搏动与她的心跳、与胸口的印记，形成微妙的三重共鸣。她凝视着它，思绪飘向那个在环状核心深处一闪而过的背影，那声悠长的叹息，那句模糊的“做得好”。
肖飞……
她闭上眼，试图将意识沉入那共鸣之中。不再是寻求指引或力量，仅仅是……连接。
起初是黑暗和寂静。
然后，她“听”到了。
不是声音。是存在感。
浩瀚，平静，像一片无风的海。但这片海并不死寂，深处有潜流，有她无法理解的韵律。一个微弱的“焦点”在那片海中浮现——不是形象，而是一种知晓，知道她在这里，知道她的疲惫、她的恐惧、她背负的沉重。
没有语言交流。只有一种被承托的感觉。仿佛那浩瀚的存在轻轻分出一丝极其微弱的注意，拂过她紧绷的意识边缘，像一只无形的手，短暂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然后，“焦点”消散了，重新融入那片海。
林薇睁开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不是悲伤，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慰藉与酸楚的释放。共鸣石在她掌心微微发烫，光芒内敛。
“你……又连接了？”幽影注意到了她的异常。
林薇点点头，擦去眼泪。“他还在。虽然……很远，很模糊。但他在看着。”
幽影沉默了片刻。“这是好事。至少我们不是完全孤独。”
是啊，不是完全孤独。但这孤独中多出的一丝联系，也带来了更多的重量。肖飞将最后的希望赌在她身上，赌在所有还在挣扎的“火种”身上。她不能倒下。
倒计时：5分钟。
医疗单元已经将疤脸安顿在固定的医疗床上，接上了全面的生命监测和维持系统。他的生命体征平稳，但仍深度昏迷。医疗单元显示他的脑部活动出现了一些异常的、碎片化的波形——可能是创伤后的应激，也可能是那个“标记”的间接影响。
“准备跃迁。”幽影说，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静，“会有轻微不适。坐稳，或者躺下。”
林薇将自己固定在旁边的座椅上，扣好安全带。她最后看了一眼舷窗外，第七了望站已经变成了远处星光背景中一个模糊的、黯淡的小点。
引擎的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控制台屏幕上的能量读数飙升。舱内的光线开始扭曲，拉长，仿佛空间本身在被拉伸。
然后——
拉扯感。
不是物理的拉扯，而是每一个细胞、每一段意识都被强行延展的感觉。视野里的所有线条变成了流动的色彩，听觉被一种超越频率的、直达灵魂的“撕裂声”取代。时间感消失，刹那被拉成永恒，永恒又被压缩回刹那。
她感到胸口印记和手中的共鸣石同时爆发出灼热！不是伤害性的，而是一种激烈的共鸣，仿佛在对抗跃迁带来的时空扭曲！
混乱持续了大约三秒。
嗡鸣声骤降，恢复到平稳的低频。扭曲的光线恢复正常。舷窗外的景色彻底改变——第七了望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的星域，星光稀疏，远处有一个缓慢旋转的、暗红色的气态行星轮廓。
第一次跃迁完成。
林薇松开紧握座椅扶手的手指，指节发白。她大口喘息，额头上全是冷汗。跃迁带来的生理不适比预想的强烈，尤其是秩序印记的反应，像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你怎么样？”幽影的声音传来，她也微微喘息着。
“还好。”林薇看向医疗床上的疤脸，监测仪器显示他的生命体征有短暂波动，但很快恢复平稳。“他呢？”
【患者生命体征稳定。跃迁未对伤势造成额外影响。】医疗单元报告，【但检测到其潜意识层出现异常活跃……类似于快速眼动睡眠期的梦境活动，但波形混乱。】
梦境？在这种状态下？
还没等她们细想，控制台的通讯面板突然自动亮起，发出一阵急促的“滴滴”声。
不是那个循环播放的“流浪者集市”信号。
是一个新的、更近、更紧急的信号。信号模式简陋，像是用非常基础的设备发出的，内容断断续续：
【……求救……任何收到信号的人……这里是‘采矿驳船’……破晓号’……我们遭遇了……袭击……引擎失效……生命支持……正在泄漏……坐标附上……请……】
信号戛然而止，只剩下背景噪音。
坐标数据显示在导航图上，距离他们当前的位置非常近——几乎就在下一次计划跃迁的路径附近，偏离不到五十分之一光年。
幽影立刻将坐标输入系统，放大星图。在一片小行星带边缘，探测到一个微弱的、不规则的热源信号，旁边漂浮着许多细小的、冰冷的碎片——显然是船体残骸。
“是一艘民用采矿驳船。”幽影判断，“体积不大。袭击者……不明。信号是半小时前发出的。现在可能已经……”
沉默。
林薇看着那个坐标点，又看向导航图上标记的“流浪者集市”航路。绕过去查看，可能会消耗额外的能源和时间，甚至可能遇到袭击者，陷入危险。直接离开，按照原计划前往可能的安全点，是最理性的选择。
她想起萨拉博士，想起陈守夜人，想起铁颚和礁石。想起那些在绝境中依旧选择伸出手的人。
也想起那个“监护者”的低语，想起“猎食者”的警告。
“计算一下，”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如果我们偏离航路，去那个坐标看一眼，再返回原路线，需要多少额外时间和能源？”
幽影快速操作。“绕行、低速接近侦察、再返回……至少多耗八小时，能源额外消耗12%。而且，如果袭击者还在附近，风险不可控。”
八小时。12%的能源。不可控的风险。
而他们自己伤痕累累，带着一个昏迷的伤员，还背着可能被“标记”的隐患。
理性在尖叫：离开！不要节外生枝！
但林薇看着舷窗外冰冷的星空，看着那个代表求救信号坐标的、孤独闪烁的光点。
她摸了摸胸口的印记，那里正传来稳定而温暖的搏动。
也摸了摸口袋里的共鸣石，它沉默着，但温热依旧。
“调整航向。”她最终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们去看看。如果还有幸存者……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幽影看了她一眼，没有反对，只是点了点头。“明白。调整航向。启动低能耗隐匿模式，关闭非必要能源输出。准备侦察。”
逃生艇轻轻转向，推进器喷出幽蓝的尾焰，滑向那片漂浮着残骸与未知的黑暗。
而在林薇意识深处，那个“标记”带来的寒意，似乎随着她的这个决定，微微骚动了一下。
像是远方猎食者的鼻子，在风中嗅到了什么。
又像是她体内某种刚刚萌芽的东西，对外界的苦难产生了第一次清晰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