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岳阳,大西军营地。
与武昌左良玉首鼠两端的不同,秦王劝降文书送达至张献忠军中时,便引来一片肃杀之气。
大西军虽经此前数战有所损耗,但骨干犹存,正借湘北鱼米之乡休整补充,伺机北进或西图。
放眼望去,整个南方——从两广起家,席卷云贵,平定闽浙,克复南京,收服江南——已尽数悬挂秦王的旗帜。
他李嗣炎是实打实地打下的这八省江山,绝非侥幸,秦王的兵锋已抵近湖广,岳阳犹如狂涛中的孤岛。
然而,军中却笼罩着更为屈辱的阴影——张献忠义子李定国不仅被俘,竟已效忠于那李嗣炎,正在为其操练新军!
此事如刻骨毒刺让张献忠颜面尽失,更是对秦王政权充满恩怨式的暴怒。
中军大帐内,气氛压抑。
张献忠大马金刀地踞坐于虎皮交椅上,面色阴沉地听着文书郎官,颤声读罢那封来自金陵的劝降书。
当听到“秦王监国”、“总摄南方八省军政”等字眼时,他嘴角肌肉抽搐,眼中几乎喷出火来。
“格老子的!”张献忠猛地一拍案几,巨响震得帐内众人心头一跳。
“啥子秦王?啥子总摄八省?龟儿子的!不过是趁着乱世捡便宜的暴发户!那朱家的软蛋太子甘心给他当垫脚石,老子八大王可不认这壶酒钱!”
“定国……定国娃子肯定是被他使了妖法蒙了心!”他虬髯贲张,声音竟有种难言的挫败感。
“想让老子八大王也跪下去给他当狗?做梦!老子宁可战死,也绝不学那没卵蛋的朱家小子!”
帐下诸将肃然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四面合围的窒息感。
义子孙可望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神色前所未有的严峻:“父王息怒,那李嗣炎非比寻常,其势已成。
据探报,其军制严整,粮饷充足,南方八省已为其提供稳固根基。
其遣使前来,劝降是假,下最后通牒、迫我死战恐为真,定国兄弟……之事,更证明其有蛊惑人心之手段。”
然而他的分析冷静却有些悲观,“我军困守此地,外无援兵,内有饥馑之忧,实已陷入绝地,与之硬抗,无异以卵击石。”
刘文秀面色沉痛,接口道:“大哥所言虽不中听却是实情,那秦王兵马皆是百战之锐,非左良玉之流可比。
其势之大,已非一城一地之争,然我大西豪杰,岂能不战而降?
孩儿以为,当断然回绝,示我死战之志,同时即刻筹划退路!或可西入蜀中借险而守,或可另觅他途,绝不可困守于此,坐待其大军合围!”
张献忠听着义子们不抱希望的言语,胸膛剧烈起伏,他何尝不知形势比人强?
但让他向那个抓了他爱将、夺他地盘的李嗣炎低头,比杀了他还难受。
想到这些,张献忠猛地站起身,状若疯虎,咆哮道:“好!都不投降!老子就知道养的娃儿有种!
回复?这就回复他!”他猛地抽出腰刀,一刀将面前案角劈断。
“去!把这破信给老子烧了!再把那信使的耳朵割下来,让他带回去给李嗣炎!告诉他,老子在岳阳等他来战!看他有没有种亲自来取老子的头!”
帐中亲兵轰然应诺,当即上前拖起那名面如死灰的秦王信使,便要执行这残酷的刑罚。
诸将无人敢在此刻,忤逆暴怒的张献忠。
然而,就在信使即将被拖出大帐之际,孙可望却暗中向自己的心腹侍卫,使了个眼色。
是夜,军营僻静一角,一座不起眼的军械帐篷内,油灯如豆,光影摇曳。
那本该被割耳驱逐的信使,此刻竟完好无损地坐于其中,虽面色苍白..衣衫染尘,但眉宇间却有一股难以折损的刚毅之气。
他正是新任礼部行人司行人,正七品出使官员——阎应元。
阎应元本是江阴县一介典吏,微末小吏,于崇祯朝蹉跎岁月。
然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尤亟需实干之才。
他因昔日于江阴,展现出的忠勇干练被破格擢升,从不入流,一跃而至正七品京官。
此番主动请缨,出使这龙潭虎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不负秦王所托。
帐帘被悄然掀开,一道身影闪入,挡住了帐外渗入的微弱月光。
阎应元警惕地抬头,看清来人竟是白日,在帐中慷慨陈词的孙可望。
此刻他态度客气极了,与白日那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阎先生受惊了。”孙可望拱手以示歉意。
阎应元并未放松警惕,只是拱手回礼:“孙将军夤夜至此,不知有何见教?要杀要剐,阎某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孙可望摆了摆手:“先生误会了,父王性情刚烈宁折不弯,非我等所能劝谏。然,八大王之意,绝非我等众人之心。”
他叹了口气,语气变得诚恳,“天下大势,孙某并非眼盲。秦王殿下自两广而起,步步为营,横扫南国,八省归一,此非天意乎?
我辈当初举义,本为推翻朱明暴政,救民于水火,如今观之能承此重担、御北方虏寇、免我华夏再遭神州陆沉之祸者,非秦王其谁?
若继续同室操戈,岂非亲者痛而仇者快,重蹈两宋覆辙,使江山再陷蒙元之劫?”
话落,他看向阎应元,言辞恳切:“请先生密报秦王殿下,我孙可望,及麾下可信之将士,深知民族大义,绝非冥顽不化之徒。
然父命难违眼下之势,我等暂无法公然相投,但请殿下放心,我部……绝不会是殿下一统江山、北伐中原的绊脚石。时机若至必有回报!”
就在这时,帐帘又被悄然掀开,一人闪入。
阎应元下意识握紧拳头,孙可望却低声道:“勿慌,是文秀。”
来人正是刘文秀。他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阎应元,又看向孙可望,叹道:“大哥,你果然在此。”
他并非来阻止,而是表明了态度,“父王决议,我等身为人子,无可更改。
但大哥方才所言句句在理,我刘文秀亦不愿见汉家衣冠再遭劫难,不愿我等热血空付内耗之中。
秦王若真有心扫清妖氛,光复汉家山河,我部……愿效微劳,绝非死敌。”他的表态,更印证了大西军内部,并非铁板一块。
孙可望点点头,对阎应元道:“文秀之言亦是吾心,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先生可速速离去。
沿途我自会派可靠亲兵护送,保先生安然离开我军地界。
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我知之,望殿下能明察我等,身在曹营之心。”
阎应元看着眼前两位义军将领,心中波澜起伏。
他原本抱定必死之心而来,却不想竟在绝境中,窥见如此转机,遂郑重起身一礼:“二位将军深明大义,阎某佩服!今日之言,阎某必一字不差,密奏秦王殿下!”
很快,阎应元被孙可望的心腹,秘密送离营地,除了经历一番惊心动魄,身体发肤完好无损。
而次日,另一名倒霉的囚犯被替代处置,割去双耳后扔出营门,以掩盖真相,应付张献忠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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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奉天殿内。
等阎应元将大西军与左良玉的态度传回,顿时掀起一股轩然大波,文官激愤,武将请战,气氛炽烈。
李嗣炎高踞王座,静听良久,终于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喧哗。
正当此时,殿外侍卫高声禀报:“启禀殿下,行人司行人阎应元,出使岳阳归来,殿外候旨!”
“宣!”李嗣炎目光一凝,他正需第一手的敌军情报。
旋即,风尘仆仆、官袍上还沾着征尘的阎应元,大步走入殿中。
他虽面色疲惫,但腰板挺直,面对满殿肃杀气氛毫无惧色,依礼参拜。
“臣,行人司行人阎应元,奉旨出使岳阳张献忠部,现已归返,特向殿下复命!”
“讲。”李嗣炎言简意赅。
阎应元便将从踏入大西军营起,到差点被割耳驱逐的经过,原原本本道来,尤其详细描述了张献忠如何暴怒,如何辱骂秦王、焚烧诏书、下令刑罚使者。
他的叙述清晰冷静,将张献忠的猖狂悖逆,展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阎应元不知道是,当他说到自己姓名时,御座上的李嗣炎忽然愣神。
“阎应元……”这个名字瞬间勾连起,一段深藏历史,近乎悲壮的记忆。
江阴!八十一日!典吏阎应元! 那是一座小城对抗整个时代的勇气。
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忠烈气节!他再看向殿下这位低阶官员时,眼神已截然不同。
待阎应元说完张献忠“割耳”之辱,殿内群臣早已怒不可遏,请战之声再次高涨。
然而,李嗣炎却并未立刻表态,反而深深看了一眼阎应元,忽然问道:“阎卿此行,受惊了,观那张献忠营垒,士气如何?布防可有疏漏?”
阎应元略一思索,竟凭借此次出使的敏锐观察,将岳阳一带大西军的营寨布置,舟师停泊等情况,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虽非专业斥候,却已远超一般文官的见识。
李嗣炎听罢,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忽然转向吏部左侍郎房玄德:“房卿。”
房玄德立刻出班:“臣在。”
“记下:行人司行人阎应元,忠勇可嘉,临危不惧,洞察敌情,有功于国,擢升兵部职方清吏司郎中(正五品),即日到任,参赞军机!”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由从七品行人至正五品郎中,连跃数级,且是从礼部调入核心的兵部!
房玄德虽心中诧异,但毫不迟疑:“臣遵旨!”他已将阎应元这个名字牢牢记住。
阎应元本人更是愕然,旋即深深拜下:“臣,谢殿下隆恩!定当竭诚以报!”
李嗣炎一挥手,目光重回战场态势,声音斩钉截铁:“张献忠反应,正在孤意料之中,其外强中干,内部必生隙变!左良玉拥兵自重,首鼠两端,实乃国贼!”
李嗣炎声如洪钟,震得殿瓦作响,“但念其手握重兵,强攻难免损伤,孤便再容他多喘几口气——待收拾了张献忠,再与他算总账!”
“然张献忠此獠,辱我使节,焚我诏书,罪该万死!此等狂悖之徒,若不碾为齑粉,何以立我大秦军威?何以震慑天下宵小?”
“曹变蛟!”声如炸雷。
“末将在!”曹变蛟踏前一步,甲胄铿鸣,眼中燃着压抑已久的战火。
“着你率邵武镇三万精锐为征西前锋,直取岳阳!刘豹率荡口镇步骑协同策应。
此战许胜不许败——提不来张献忠的人头,你就提自己的头来见!”
“末将领命!不破西贼,誓不还师!”曹变蛟声震殿宇,
李嗣炎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殿中诸将,最终定格在李定国身上:
“至于左良玉……既然敬酒不吃,那便请他吃罚酒!李定国、党守素、云朗听令!”
三人齐步出列:“末将在!”
“着你三人各率所部,即刻兵发武昌!李定国自东向西,党守素由北向南,云朗控扼长江。
十二万大军给孤把武昌围成铁桶——孤要让他左良玉好好看清楚,什么叫天兵压境,什么叫插翅难逃!”
他猛地一拍王座,金铁交鸣:“传檄左部将士:三日内开城归降,若是负隅顽抗者,夷三族!若左良玉冥顽不灵——”
李嗣炎冷笑一声,眼中杀机迸现,“就给孤踏平武昌,鸡犬不留!”
“末将等遵命!”众将轰然应诺,杀气直冲霄汉。
这一刻的李嗣炎,俨然一头苏醒的苍龙,睥睨四方。
殿中文武无不悚然,仿佛看见熊熊战火,已在荆楚大地上燃烧。
(干!! 今天发完三章,突然发现草稿箱多出一章,是登基的剧情!emmm 合着今天更了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