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走最后一片枯叶,凛冽的北风便肆无忌惮地呼啸而来,将天地间最后一丝暖意也掠夺殆尽。转眼间,寒冬已至。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下了整日,到了傍晚时分,地上已积了厚厚一层,将整个小镇都染成了纯净无瑕的白。屋檐下挂起了晶莹剔透的冰凌,院中那棵老枣树的枝桠也被积雪压得弯下了腰,整个世界仿佛都陷入了一种静谧的沉睡。
屋内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卧房中央,新砌的暖炕烧得正旺,炕面温热,驱散了严冬所有的寒意。炕桌上摆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炉子上坐着一个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砂锅,里面是姜芷午后就小火慢炖上的羊肉汤。奶白色的汤汁翻滚着,散发出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当归、枸杞、红枣的药膳气息,暖洋洋地弥漫在整个房间。旁边还放着几碟清爽的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黄酒。
姜芷穿着一身厚实柔软的棉袍,外面还罩了件赵重山特意买回来的狐皮坎肩,整个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小脸。她斜倚在摞起的厚软被褥上,腹部高高隆起,像一座温暖的小山。距离产期越来越近,她的行动愈发不便,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待在暖炕上。
赵重山坐在炕沿,背靠着炕柜,一条长腿随意地支在炕上,另一条垂在炕边。他没有喝酒,只是端着一杯热茶,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姜芷身上,偶尔才扫一眼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春杏和秋菊轻手轻脚地添了次炭火,又检查了窗户是否漏风,便懂事地退到外间,不打扰主人家的静谧时光。
“这雪看势头,怕是要下一夜了。”姜芷望着窗外被雪光映得微亮的夜空,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在温暖的室内显得有些慵懒。
“嗯。”赵重山应了一声,将手中的茶杯递到她唇边,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水,“也好,雪大路封,镖局这几日也清静,我正好在家陪你。”
自那次“动胎气”后,赵重山几乎是寸步不离。镖局的大小事务,除非是必须他亲自定夺的,否则都交由副手处理。他似乎将所有的耐心和细致都倾注在了照顾孕中的妻子身上,从最初的笨拙生硬,到如今的体贴入微,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砂锅里的汤滚得更厉害了,香气愈发诱人。赵重山拿起汤勺,舀了一小碗汤,仔细吹凉了些,又夹了两块炖得烂熟的羊肉和几颗红枣,递到姜芷手中。
“再喝点汤,秦大夫说冬日进补,你和孩子都需要热量。”
姜芷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汤味醇厚,羊肉酥烂,入口即化,一股暖流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舒服得她微微眯起了眼。这样被精心呵护的日子,是她前世在职场拼搏时从未想象过的安稳。有时午夜梦回,看着身边男人沉睡的侧脸,她仍会觉得有些不真实。
屋内安静下来,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和汤锅的咕嘟声交织,构成冬日里最温馨的乐章。在这样的氛围里,人的心防容易松懈,思绪也容易飘远。
“重山,”姜芷放下碗,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忽然问道,“你小时候……也看过这样大的雪吗?”
赵重山正用铁钳拨弄炭火的手微微一顿。他很少提及自己的过去,那仿佛是一段被刻意尘封的岁月。屋内温暖的光线柔和了他脸上冷硬的线条,却也让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无所遁形。
他沉默了片刻,将铁钳放回原处,目光重新落回跳动的火焰上,声音低沉而平缓,带着一种久远回忆的模糊感。
“看过。比这还大。”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在北边。那里的冬天,才叫真正的冬天。雪能埋过半人高,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姜芷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她知道,让他开口讲述过去,需要莫大的信任。
“我爹……也是个镖师。”赵重山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走北边的镖路,那条路,不太平。我娘去得早,我从小就跟在镖局里混,大一点,就跟着爹走镖。”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姜芷却能从中听出艰辛。一个半大的孩子,跟着父亲行走在环境恶劣、盗匪横生的北地镖路上,其中的苦楚,可想而知。
“后来呢?”姜芷轻声问,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肚子。她难以想象,如果自己的孩子将来要经历那样的童年。
赵重山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
“有一年冬天,也是下着大雪,我们接了一趟重镖。”他的声音更沉了,目光变得幽深,仿佛穿透了时空,回到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过老鸦口的时候,遇到了‘雪狼帮’。”
即使姜芷对江湖事知之甚少,也能从“雪狼帮”这个名字和赵重山瞬间紧绷的下颌线条中,感受到当时的凶险。
“那场仗……很惨烈。”赵重山言简意赅,不愿多谈血腥细节,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我爹为了护住镖,也为了护住我……”他没有说下去,但结局已然明了。
姜芷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象着,一个少年,在冰天雪地里,眼睁睁看着父亲倒下,那是何等的绝望与创伤。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赵重山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温热,紧绷的肌肉慢慢松弛下来。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仿佛从中汲取着力量。
“后来,我带着伤,侥幸逃了出来。一路向南,颠沛流离,最后到了这个镇上。”他继续说道,语气恢复了平静,“当时的镇北镖局老镖头,看我有些身手,又无处可去,收留了我。我从最底层的趟子手做起,一步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姜芷明白。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要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挣扎求生,在刀口舔血的镖行里立足,直至成为令人敬畏的“赵镖头”,这背后,是多少次生死搏杀和难以言说的血泪。
难怪他性子冷硬,沉默寡言。他的成长经历,注定了他无法轻易相信别人,也无法像寻常人那样表达情感。他能有今日的成就,全是用命拼杀出来的。
“都过去了。”姜芷用力握紧他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现在,你有我,很快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是一家人。”
赵重山抬起头,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炉火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跃,那里面不再是冰封的深潭,而是融化的春水,涌动着复杂的情感,有痛楚,有释然,更有深深的眷恋。
“嗯。”他重重地点头,声音有些沙哑,“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这句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姜芷动容。她知道,从一个像他这样的男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是何等的不易和珍贵。
“我小时候啊,”姜芷决定也说些自己的“过去”,当然是经过她巧妙改编的版本,“家里条件也一般。冬天冷,被子薄,我就和……姐姐挤在一个被窝里取暖。最开心的是过年,因为只有那时候,才能吃到一点肉,还能得到几个铜板的压岁钱……”
她描绘着一个虽然清贫但却充满亲情温暖的童年,语气轻快,带着笑意。赵重山安静地听着,目光柔和。他虽然觉得她口中的一些事物有些新奇(比如“铅笔”、“橡皮”),但并未深究,只当是她家乡的特产。
两人就这样,围坐在温暖的炉火旁,一个诉说着刀光剑影的过往,一个描绘着琐碎平凡的曾经。不同的轨迹,迥异的人生,却在这个冬夜,因为彼此的存在而交融,变得完整。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大雪无声飘落。窗内,暖意融融,肉香四溢,一对即将为人父母的夫妻,分享着彼此的生命故事,也在共同编织着属于他们和未来孩子的、充满希望的新篇章。
这一刻,岁月静好,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