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钟乳石的水滴声中失去了意义。
小铃铛最终靠在岩壁上沉沉睡去,手中还握着那枚玉简。老刀和断臂老兵的鼾声粗重却规律,紧绷的神经在确认暂时安全后彻底松弛。唯有陈泥依旧清醒,盘坐在石蛋与乳白水潭之间,如同一尊守护的石像。
他右臂的伤已在那种奇异草药和自愈能力下结痂,暗金纹路在皮肤下缓缓流转,吸纳着此地精纯平和的能量。恢复的力量约莫五成,但心神却愈发清明。
他的目光越过石蛋灰败却趋于平稳的脸,落在那根静默垂悬的巨型钟乳石上。碎片残留的意志传递出的意象,以及那份沉重的“倦怠”与“渴望”,始终在他心头萦绕。
留,还是走?
为石蛋选择,也是为他们这支伤痕累累的队伍选择。
陈泥闭上眼睛,心神再次沉入体内那古老气息的源流。这一次,他不再仅仅是与钟乳石碎片进行温和的接触,而是试图以自身为“桥梁”,在石蛋那微弱的元胎光点、自己体内的古老血脉、以及钟乳石碎片之间,建立一种更深的、三者之间的共鸣。
这很冒险。石蛋的状态脆弱如风中残烛,钟乳石碎片则沉眠如死。贸然加深联系,可能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但陈泥必须弄明白,石蛋留在这里,究竟会走向何方?仅仅是维持不死,还是真的有“复苏”乃至“新生”的可能?这碎片所谓的“滋养”与“庇护”,本质是什么?
他的神识,混合着一缕精纯的古老气息,如同最细的丝线,一端轻轻搭在石蛋心口那最明亮的元胎光点上,另一端则再次探向钟乳石,带着明确的询问与探寻的意念。
起初,依旧是漫长的沉默。只有三者各自缓慢的脉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许久。
钟乳石内部那暗金色的絮状纹路,又一次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这一次,没有破碎的意象洪流。传来的,是一段更加断续、更加模糊、几乎难以拼凑成完整意义的“低语”。这低语并非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情绪与信息的混合体,如同古老岩石的记忆回响。
陈泥努力地捕捉、解析:
“……同源的……火种……微弱……但纯净……”
“……大地……母亲……接纳……回归……成为……一部分……”
“……漫长的……愈合……或许……新生……以石的形态……以脉的呼吸……”
“……沉眠……等待……下一个……纪元……”
信息戛然而止。
陈泥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钟乳石碎片对石蛋的“庇护”与“滋养”,本质上,是一种“同化”与“收容”。它将石蛋视作一缕同源的、即将熄灭的“火种”,本能地想要将其“拉入”自身漫长的沉眠与修复进程之中。所谓的“新生”,并非恢复石蛋原本的人之形态与意识,而是让他的生命本质,彻底融入这片大地碎片,成为一种介于“生灵”与“地脉精魄”之间的存在,以“石的形态”思考,以“脉的呼吸”存活。这个过程可能极其漫长,并且,石蛋原本作为“赵石蛋”的记忆、情感、人格,很可能在这“同化”中逐渐被磨灭、稀释,最终成为这片地底“茧房”永恒寂静的一部分。
这不是救治。这是一种温柔的埋葬。
石蛋会“活”下来,以另一种近乎永恒却非人的形态,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与时光同朽,直至碎片彻底修复(那可能要到下一个纪元),或者一起在沉寂中彻底消散。
而他们如果留下,或许能因“同源者”的身份被碎片接纳,但最终恐怕也难逃被这停滞时空缓慢同化的命运。外面还有需要守护的清水镇,有虎视眈眈的黑煞门与青玄门内斗,有李崇山的期待,有更广阔的世界和属于他自己的身世之谜……他不能留在这里。
那么,带走石蛋?
以石蛋现在的状态,一旦离开这片碎片力量直接笼罩的区域,失去那种奇特的“韵律”安抚和精纯地髓滋养,体内刚刚稳定的祖气很可能再度失控,那五个元胎光点恐怕撑不过半日就会熄灭。
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留下是温柔的绝望,离开是即刻的死亡。
陈泥睁开了眼睛,暗金色的瞳孔在岩洞微光中显得深邃无比。他看向石蛋,又看向那沉默的钟乳石,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潭乳白色的“地髓”上。
一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在他心中滋生。
既然碎片的力量可以“同化”和“维持”,那么……是否可以“抽取”和“携带”?
不是带走石蛋,而是……带走能让石蛋维持状态的关键“东西”!
这想法一出现,便如同野火般蔓延。风险极大,几乎是与这沉睡的古老碎片“虎口夺食”。但似乎是目前唯一可能破局的方向。
他需要更精确的信息。关于这地髓,关于碎片力量的凝聚点。
陈泥再次将手按在湿润的、散发着银黑微光的土壤上。这一次,他的神识不再向上探寻钟乳石,而是向下,向着水潭底部,向着这片微光之地的根基渗透。
神识艰难地穿透浓稠如胶的地髓,触及潭底。那里并非岩石,而是一层致密、温润、如同玉质般的乳白色“胶状物”。胶状物内部,有无数细如发丝、暗金色与乳白色交织的脉络,如同大树的根系,向上连接着钟乳石,向下则深深扎入下方不可测的黑暗岩层,从更深处汲取着稀薄的地脉之气。
这里,才是碎片力量与地脉结合的真正“节点”,是这片小小生态维持的“心脏”。地髓是其显化,钟乳石是其凝结与意志残存的载体。
如果……如果能从这“节点”中,小心翼翼地“剥离”出一小部分最精华的、蕴含着碎片本源滋养之力和那特殊“韵律”的“地髓核心”,或许就能制造一个移动的、微型的“滋养场”,为石蛋争取到足够的时间,直到找到真正能让他恢复或稳定下来的方法。
但这无疑会触怒甚至伤害这沉睡的碎片。即便它已无比虚弱,其本能的反击,也绝非现在的陈泥能轻易承受。
陈泥陷入了沉默。岩洞内,水滴声依旧,仿佛亘古未变。
他看向熟睡的小铃铛、老刀,看向命悬一线的石蛋,脑海中闪过清水镇李婆婆倚门等待的身影,闪过北境风雪中同袍染血的笑脸,闪过老秀才摇头晃脑讲授“仁”与“义”,闪过桃花树下三个孩子稚嫩却认真的誓言。
守护。
这二字,早已刻入他的骨髓,成为他血脉苏醒后依旧不曾动摇的基石。
为了守护石蛋的“生”与“自我”,他必须冒险。
陈泥缓缓起身,走到水潭边。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对着那根垂悬的钟乳石,以手抚胸,微微躬身。这不是礼节,而是一种告知,一种基于同源血脉的、对前辈残存意志的尊重与歉意。
“我需要带走一点‘希望’。”他低声说,声音在寂静岩洞中显得清晰而坚定,“为了另一缕同源的火种,不在这寂静中化为顽石。”
钟乳石静默,内部暗金纹路毫无反应,仿佛默认,又仿佛沉眠得太深,未曾察觉。
陈泥不再犹豫。他伸出左手(右臂尚未完全恢复),五指张开,悬于地髓水潭上方三寸。体内恢复的古老气息被全力调动,却不是以刚猛的方式,而是化作无数比发丝更细的“触须”,带着极致的控制力与小心翼翼,缓缓探入浓稠的地髓之中。
触须避开那些活跃的、维持生态的能量流,如同最灵巧的探针,向着潭底那玉质胶状物的核心区域渗透。他的心神高度集中,全部感知都附着在这些“触须”之上,寻找着那一丝最为精粹、蕴含着碎片本源滋养韵律的“核心”。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地髓对神识和能量有天然的阻隔与消融作用,他必须将力量控制到毫巅,才能缓慢深入。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他的“触须”终于触及到了目标——在玉质胶状物的最中心,有一团不过鸡蛋大小、却异常凝实、内部有暗金与乳白光华如同星云般缓缓旋转的“光团”。这就是他要找的“地髓核心”,碎片力量在此处最精纯的结晶。
就在他的“触须”即将包裹住那光团的刹那——
整个岩洞,微微一震!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脚下,来自那深埋地底的碎片本身!
垂悬的钟乳石内部,暗金纹路骤然亮起刺目的光芒!一股沉睡了不知多少岁月、浑浊却磅礴的怒意与痛楚,如同被惊醒的洪荒巨兽,顺着地脉节点,轰然反冲而上!
“轰——!”
乳白色的地髓水潭猛地沸腾、炸开!一道混合着暗金色煞气与乳白生机的粗大光柱,从潭底爆发,直冲洞顶,将几根垂落的细小钟乳石直接气化!恐怖的冲击波伴随着沉重的精神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狠狠撞向陈泥!
陈泥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探出的“触须”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瞬间冲散大半,心神受创,嘴角溢出一缕鲜血。但他抵在水潭上方的左手,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爆发出惊人的执拗!
五指猛地收拢!
不是抓取,而是“截留”!
在那爆发的光柱边缘,一小缕大约只有拇指粗细、尺许长短、凝练如实质玉髓、内部星云缓缓旋转的“地髓核心”,被他以残存的“触须”和自身古老气息为引,硬生生从那爆发的洪流中“扯”了出来!
光柱持续了数息,才缓缓消散。水潭恢复了平静,只是水位明显下降了一截,乳白色也变得黯淡了些许。钟乳石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内部暗金纹路变得极其晦暗,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反应的力量,重归死寂,甚至比之前更加“虚弱”。
岩洞内银黑色的微光也摇曳不定,那些奇异植物的光芒明显暗淡下去。
陈泥踉跄后退数步,左臂衣袖尽碎,手掌至小臂一片焦黑与玉色混杂,那是地髓核心能量与碎片反击力量双重作用的结果。他体内气血翻腾,脏腑受了些震荡,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成功了!
左手掌心,那截温润如玉、入手沉重、散发着平和却坚韧波动的“地髓核心”,正静静躺着。它内部星云缓缓旋转,散发出与钟乳石同源、却更加浓缩精粹的滋养韵律。
岩洞的震动和光芒的变化,惊醒了小铃铛和老刀他们。
“陈泥哥哥!”小铃铛看到陈泥嘴角血迹和焦黑的手臂,惊叫一声扑过来。
“将军!怎么回事?”老刀和断臂老兵也挣扎着站起,持刀警惕地看向似乎“愤怒”过的钟乳石和水潭。
“没事。”陈泥抹去嘴角血迹,声音有些沙哑,“拿到了我们需要的东西。此地不宜久留,准备离开。”
他将那截“地髓核心”轻轻放在石蛋的胸口。核心触及石蛋身体的刹那,自动散发出柔和的乳白与淡金光晕,如同一个微型的茧,将石蛋上半身缓缓包裹。石蛋身上原本的祖气光晕立刻与之交融,变得更加稳定、内敛。那五个元胎光点,在这核心散发的韵律滋养下,明显亮了一分,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有随时熄灭的飘摇感。
有效!
小铃铛也察觉到了石蛋状态的好转,惊喜交加:“这是……”
“路上再说。”陈泥打断她,快速将石蛋重新背起。这一次,石蛋的身体似乎轻了一些,那层包裹他的光茧仿佛分担了部分重量,更重要的是,那种与大地同化的沉重感减弱了,多了一丝“活”的生机。
“走哪里?”老刀看向他们进来的方向,那岩壁光滑如初,根本没有门户。
陈泥却看向了岩洞另一侧,那片被黑暗笼罩的、之前神识探查到有巨大空间和沉重存在感的方向。
“这边。”他笃定地说。
刚才碎片力量爆发的瞬间,他虽然承受了冲击,但也敏锐地捕捉到,在那黑暗深处,某个与碎片同源、却似乎被隔绝或封印的“东西”,因为碎片的剧烈波动,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和“共鸣”。
或许,那里有离开的路。甚至,可能与他自身的血脉之谜有关。
他背着石蛋,左手紧握成拳(掌心还残留着地髓核心的能量),迈步走向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小铃铛毫不犹豫地跟上。老刀和断臂老兵对视一眼,牙一咬,也紧随其后。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黑暗的瞬间,身后那根巨大的钟乳石,最后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一段比之前更加模糊、更加微弱的“低语”,飘入陈泥的识海,带着无尽的疲惫,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
“……年轻的……持火者……”
“……带着……火种……离开这坟墓吧……”
“……前方……是更深的夜……也是……归途的……方向……”
“……小心……污秽……从未远离……”
低语彻底消散。钟乳石的光芒彻底熄灭,仿佛一块真正的、毫无生机的巨石。岩洞内的银黑微光也迅速黯淡下去,那些奇异的植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枯萎。
这片停滞了万古的“茧房”,因为核心力量被取走一丝,开始了缓慢的崩解。
陈泥没有回头,脚步坚定地踏入了前方未知的黑暗。
石蛋的生死之路,从这片寂静的坟墓,转向了更深邃叵测的夜幕。
而陈泥自己的路,也在这地底的低语与抉择中,愈发清晰地指向血脉源头的迷雾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