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
踏入其中的第一步,陈泥便感觉到不同。这里的黑暗具有质地,浓稠、微凉,仿佛浸透了亿万年的地气与水精,沉沉地压在皮肤上,隔绝了身后那片濒死“茧房”最后黯淡的微光。空气不再流动,带着一股陈腐的土腥与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金属锈蚀又似血肉霉变的复杂气味。
视觉彻底失效。陈泥只能依靠其他感知。
脚下并非平坦,而是倾斜向下的、粗糙不平的岩石坡道,上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不知是苔藓还是某种矿物的沉淀物。岩壁触手冰凉湿滑,质地坚硬,隐约能摸到深刻的、并非天然形成的纵向刻痕,如同被巨大的犁耙划过。
他背上的石蛋,被那截“地髓核心”散发的柔和光茧包裹着,成了这绝对黑暗中最醒目也最脆弱的光源。光晕只能照亮周围三步范围,映出脚下湿滑的坡道和两侧冰冷模糊的岩壁剪影。更远处,黑暗依旧深不见底。
小铃铛紧跟在陈泥身后,一只手拽着陈泥破损的衣角,另一只手捏着一张照明符箓,符箓散发的淡白光晕在浓稠的黑暗中被压制得如同萤火,聊胜于无。老刀和断臂老兵殿后,两人屏住呼吸,将脚步声放到最轻,耳朵竖立,警惕着黑暗中可能存在的任何异响。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连水滴声都消失了,只有几人压抑的呼吸和衣物摩擦岩壁的窸窣声。
走了约莫百步,坡道趋于平缓,通道变得宽阔了些。陈泥忽然停下脚步。
“别动。”他低声道。
众人立刻静止。小铃铛手中的照明符箓微微抬高。
光晕所及的前方通道地面上,出现了一片诡异的区域。那里的岩石不再是灰黑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斑驳的暗红色与惨绿色交织的纹路,如同感染了恶疾的皮肤。纹路中,似乎有极其微弱的、粘稠的暗光在缓慢流动。空气在这里变得格外阴冷,那股锈蚀与霉变的气味浓烈到刺鼻。
更令人心悸的是,陈泥体内的古老气息,在接近这片区域时,自发地产生了一丝排斥与警惕的波动。而石蛋胸口的地髓核心光晕,也微微向内收缩,似乎不愿接触那污秽的纹路。
“绕开。”陈泥没有犹豫,选择相信血脉的本能预警。他贴着另一侧岩壁,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片大约丈许方圆的诡异区域。
就在他们刚刚绕过,继续前行不到十步时——
“沙……沙……”
极其轻微的、仿佛无数细沙流动的声音,从身后那片被绕过的区域传来。
陈泥猛地回头,只见照明符箓边缘的光晕中,那片暗红惨绿的纹路地面,竟然如同活过来一般,表面蠕动、隆起,形成了几只巴掌大小、形态不定、由粘稠污秽能量构成的“手掌”,正朝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徒劳地抓挠着,随即又无力地瘫软下去,重新化为纹路。
小铃铛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老刀和断臂老兵握紧了刀柄,喉结滚动。
“别停,继续走。”陈泥声音沉稳,转过身,步伐却加快了几分。这东西看起来活动范围有限,但足以说明这条通道绝非善地。
又前行了一段,通道开始出现岔路。一条继续向下,深邃不知通往何处,寒气逼人;一条略向上倾斜,空气似乎干燥了些,但陈泥感知到其中隐隐有混乱的能量乱流;第三条较为平直,前方黑暗浓郁,却传来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风声?
风声?在这不知多深的地底?
陈泥闭目凝神,仔细感知。那并非真正的气流流动声,更像是某种能量在狭长空间里穿梭、摩擦产生的特殊鸣响。更重要的是,在这鸣响的深处,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却与自身血脉遥相呼应的“韵律”,如同心跳的余波,来自平直通道的远方。
“走这边。”陈泥指向那条平直通道。
踏入这条通道,情况果然不同。两侧岩壁上的刻痕更加密集、更加规整,甚至能看出一些模糊的、仿佛文字或符号的轮廓,但大多已被岁月和某种侵蚀力量磨灭得难以辨认。脚下开始出现零散的、疑似金属或特殊石材的碎片,碎片边缘锋利,断面陈旧。
通道并非笔直,而是蜿蜒曲折,如同巨兽的肠道。那股能量穿梭的鸣响时强时弱,有时近在咫尺,有时又仿佛远在天边。黑暗依旧浓郁,但偶尔在岩壁某些特殊的晶体或残留的金属片上,会反射地髓核心或照明符箓的微光,闪烁一瞬,勾勒出通道狰狞的轮廓。
突然,走在侧后方警戒的断臂老兵脚下一滑,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通道中格外刺耳!
“小心!”老刀低吼。
几乎在响声传出的同时,前方通道深处,那能量穿梭的鸣响骤然变得尖锐、急促!一道苍白、扭曲、半透明、如同被拉长的哀嚎般的影子,毫无征兆地从黑暗深处猛扑而来,速度快得只在空中留下一道残影,直取队伍中间的小铃铛!
那影子没有实体,却散发着冰寒刺骨的怨念与混乱的能量波动,所过之处,空气都凝结出细密的霜花!
小铃铛根本来不及反应,只看到一片苍白在视野中急速放大,死亡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千钧一发!
陈泥甚至没有完全转身,背对着来袭方向,左臂猛地向后一挥!
挥出的不是拳头,而是一道凝练如实质、边缘流转暗金与混沌灰色的“气刃”!气刃无声斩出,精准地劈在那苍白影子的“头颅”位置。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插入冰雪。苍白影子发出一声尖锐到超越人耳承受极限的无声嘶鸣,扭曲着、溃散着,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只留下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簌簌飘落。
陈泥身体微微一震,脸色又白了一分。仓促间的反击,而且是在背负石蛋、需要分心维持地髓核心稳定的情况下,消耗不小。
“那是什么?”小铃铛惊魂未定,声音发颤。
“残留的魂影,或者……战死者不甘的执念碎片,被这里混乱的地脉能量和污秽长期浸染形成的怪物。”陈泥沉声道,目光锐利地扫向前方黑暗,“这里……可能是一处古战场的遗迹,或者某种惨烈事件的发生地。都打起精神,不要碰任何东西,尽量减轻动静。”
断臂老兵满脸愧疚,死死捂住嘴,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队伍继续前行,气氛更加凝重。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脚步声放到最轻,呼吸都尽量压抑。
之后的路程,他们又遇到了几次类似的袭击。有时是突然从岩壁渗出的污秽粘液,带着强烈的腐蚀性;有时是脚下看似坚实的石板骤然塌陷,露出深不见底的坑洞,坑洞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更多则是那种苍白魂影,它们似乎对生灵的气息和地髓核心散发的精纯能量格外敏感,总是从最刁钻的角度发起袭击。
陈泥如同最警觉的头狼,总是能在危机爆发的前一瞬察觉,或以最小的代价化解,或提前规避。他的战斗方式简洁、高效、近乎冷酷,每一次出手都力求一击必杀,最大限度节省体力和避免更大动静。暗金纹路在他皮肤下频繁明灭,如同超负荷运转的古老引擎。
小铃铛手中的照明符箓早已耗尽,完全依靠地髓核心的微光。她紧紧跟在陈泥身后,心脏始终高悬,既要担心前方的危险,又要时刻关注背上石蛋的状态——地髓核心的光晕稳定,石蛋的呼吸虽然微弱,却始终没有断绝,这大概是唯一的好消息。
老刀和断臂老兵也数次遇险,凭着老兵在生死间磨砺出的直觉和狠劲,配合陈泥的援手,堪堪化险为夷,但身上又添了几道新伤。
这条通道仿佛没有尽头,又仿佛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他们经过了数个岔路口,陈泥每次都凭着那丝微弱的血脉共鸣指引方向。周围的景象愈发诡异,开始出现巨大的、疑似某种生物或机械的金属骨骸半埋在岩壁或地面,骨骸上布满了同样的暗红惨绿污秽纹路。一些地方的能量乱流更加狂暴,形成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的波纹,必须小心翼翼绕行。
时间的感知在这里彻底模糊。可能走了几个时辰,也可能走了一整天。
疲惫、伤痛、紧张、对未知的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侵蚀着每个人的意志。
就在连陈泥都感到心神损耗巨大,脚步开始有些沉重时——
前方,终于出现了不一样的光。
不是地髓核心的柔和光晕,也不是苍白魂影的邪异冷光,而是一种稳定的、微弱的、如同经过无数次反射和削弱后抵达此处的……自然天光?
通道的尽头,是一个不规则的、向上倾斜的洞口。洞口外,隐约可见粗糙的岩壁和更远处灰蒙蒙的、似乎是天空的色泽。一股微弱但真实的气流,带着地面世界特有的、混杂着尘土与荒芜植被气息的风,从洞口吹拂进来。
出口?!
希望如同强心剂,瞬间注入疲惫不堪的队伍。
但陈泥却再次停下了脚步,抬手示意众人止步。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洞口下方,靠近通道边缘的一片区域。
那里,倒伏着一具相对“完整”的骸骨。
骸骨并非人类,体型庞大,骨骼粗壮,隐约残留着类似蜥蜴或某种爬行类巨兽的轮廓,但骨骼表面覆盖着一层暗淡的、仿佛金属与玉石混合的奇异材质,许多骨骼上同样有着深刻的战斗伤痕和污秽纹路。这骸骨不知倒在这里多少岁月,却依旧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凶戾残念。
而在骸骨巨大的爪骨之下,压着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大约巴掌大小、厚度寸许的暗金色“薄片”,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个更大的整体上碎裂崩落。薄片表面布满了细密到极致、仿佛天然生成的玄奥纹路,纹路中隐隐有极其暗淡的流光偶尔划过。最奇特的是,这薄片散发出的波动,与陈泥体内的古老气息,以及石蛋胸口的地髓核心,产生了极其清晰的、同源而出的共鸣!甚至比之前钟乳石碎片的共鸣更加“新鲜”、更加“直接”!
但同时,陈泥也敏锐地察觉到,那巨大骸骨的残念,似乎与这块薄片有着某种强烈的、充满怨恨与不甘的“联系”。骸骨头颅处两个空洞的眼窝,仿佛正“注视”着薄片,又仿佛透过薄片,瞪着即将靠近的他们。
直觉疯狂预警——拿走那块薄片,可能会触发这具骸骨残存的最后反击,或者……引来其他未知的麻烦。
他们现在状态极差,石蛋经不起任何意外颠簸。
可是,那薄片传来的共鸣如此强烈,很可能与“源初之地”、与他自身血脉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错过这次,茫茫地脉,不知何日才能再遇。
是冒险获取可能的关键线索,还是为了安全稳妥,放弃这近在咫尺的机缘?
洞口外的天光微弱却真实,代表着脱离这危险地脉迷宫的希望。
陈泥的目光在洞口天光与那暗金薄片之间,缓缓移动。
背负的石蛋,呼吸微弱而平稳。身后,是伤痕累累、依靠着他才能走下去的同伴。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