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并非纯粹的黑暗与遗忘。对周屿而言,它变成了一片无垠的、冰冷的虚空。
他发现自己悬浮着,脚下是浩瀚的星空,眼前,一颗蔚蓝色的美丽星球静静地旋转,云层舒卷,大陆轮廓依稀可见。那是他从小到大生活的蓝星。然而,此时此刻,蓝星在这片神圣的宇宙图景旁,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苍凉。
“周屿。”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周屿猛地转身,看到了那个男人——那个神秘的乘客。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连帽衫,但身形显得有些透明,仿佛由凝聚的光尘构成,脸上不再是之前的疲惫与灰烬,而是一种平静的、近乎解脱的释然。
“是你……”周屿喃喃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梦中,但一切感受却如此真实。
“是我。”男人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带着歉意的笑容,“正式认识一下,我叫‘杨星辉’。当然,这或许已经不重要了。”
他望向那颗蓝色的星球,眼神复杂:“如你所见,或者说,如你所感受到的……那一战,我失败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在寂静的虚空中清晰地回荡:“那个来自裂缝的怪物,比我想象的还要强大。我倾尽了所有,也无法将它驱逐或毁灭。最后……我只能用剩余的力量,连同我的生命,作为燃料和枷锁,短暂关闭了那道裂痕。”
周屿心中巨震。虽然他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个结局,依旧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一个人,用生命为代价,暂时堵住了灾难的洪流。
杨星辉将目光转向周屿,那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看穿他的灵魂:“我找到你,周屿,一方面是遵循‘光’的指引。它告诉我,你是合适的继承者。”
“光?继承?”周屿困惑不解。
“是的,‘光’并非我独有。它是一种力量,一种意志,更是一种传承。它可以在被选中的人之间传递、延续。”杨星辉解释道,他抬起近乎透明的手,一点温暖而纯净的光芒在他指尖凝聚,如同微缩的星辰,“那天,在我决定前往医院,终结一切的时候,‘光’就向我预示了可能的结局。所以,我跟随它的指引,找到了你……完成了初步的交接。你能进入结界,也正是因为我的缘故。”
“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那个巨大的东西又是什么?”周屿问出了盘旋在心头最大的疑问。
杨星辉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闪过一丝深刻的痛苦。“那个巨大的怪物……是我故意放出来的。”
“什么?!”周屿震惊。
“我最好的兄弟,因为我的疏忽,他被黑暗彻底污染,变成了怪物……我亲手结束了他的痛苦。”杨星辉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我无法接受,被愤怒和悲伤吞噬。我以他的血液为媒介,追踪到这股邪恶污染的源头,就是那个废弃医院,我此前继承光之力的地方。所以,我想要将造成这一切的、潜藏在维度夹缝中的某个黑暗污染具现化,然后……摧毁它。”
他苦涩地笑了笑:“我太天真了。我放出来的,远远超出了我能控制的范畴。它太强大了,我甚至无法伤及其皮毛。为了不让它彻底降临,吞噬这个世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强行中断其降临,将它连同裂痕一起暂时封禁。”
真相竟是如此残酷。一场源于挚友死亡的悲剧,一次鲁莽的复仇,最终险些酿成无法挽回的灾祸。周屿看着杨星辉眼中那燃烧过后的灰烬与深深的悔恨,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杨星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驱散那沉重的回忆,他郑重地看向周屿:“至于它们究竟是什么……只要你转身,看向那片深邃的黑暗,你就能看到一切的真相,看到那潜伏在宇宙背景噪音中的、无尽的恶意与贪婪。”
他指向周屿身后的无垠黑暗:“但这也意味着,你将真正‘看见’,你将再无退路。你必须背负起守护的使命,你的生命,将不再仅仅属于你自己和你的家人。你将成为‘光’,去战斗,去拯救,也可能……去牺牲。就像我车上说的一样,即使你不想管,它们也会主动来找你,你不再自由。”
成为光?拯救世界?
这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周屿的心上。他几乎要下意识地转身,去窥探那终极的真相,去承接那听起来无比崇高、却又无比沉重的使命。
但就在这一刹那,一张稚嫩的笑脸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是他的女儿。紧接着,是医院催缴单上冰冷的数字,是妻子深夜独自垂泪的背影,是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债务,以及女儿那奇怪的、需要持续不断用金钱去维系生命的病症——三年前突然出现的怪病,她体内的血液会毫无征兆地部分凝固,形成致命血栓,需要定期监测、注射昂贵的抗凝血药物,甚至进行风险极高的换血治疗。为了她,他耗尽了所有,开网约车没日没夜,只为了凑够下一次的治疗费。
他不能放下她们。他只是一个想守护自己小家的普通父亲,一个挣扎在生活底层的丈夫。拯救世界?他连自己的家都快守护不住了。
想罢,他看着杨星辉那双充满期待又带着理解的眼睛,最终,还是拒绝道:
“对……对不起……我……我不能。”
他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杨星辉:“我的女儿……她需要我。我如果死了,或者变成了一个无法照顾家庭的‘英雄’,她们就完了……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杨星辉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者责备的神情,反而流露出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的柔和。
“我明白。”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释然,“使命很重,但生命本身同样沉重。你有你的战场,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顿了顿,身影变得更加透明,仿佛随时会消散。他看向周屿,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纯粹的、私人的恳求。
“那么,周屿,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以一个即将消失的普通男人的身份,拜托你一件私事吗?”
“你说。”周屿抬起头,心中充满了愧疚和一种莫名的酸楚。
“替我……去告诉我的女友,”杨星辉的声音变得格外轻柔,带着无尽的眷恋与遗憾,“告诉她,不用再等我了。”
一个清晰的地址印入周屿的脑海:海城市花园小区1幢一单元602。
“让她……不要再浪费青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杨星辉的身体彻底化作了无数闪烁着微光的尘屑,如同逆流的星辰,又如同风中飘散的萤火,在这片宇宙虚空中缓缓上升,然后消散,融入了无边的寂静。
随着他的消失,整个梦境开始剧烈地颤抖、崩碎。蓝色的星球、浩瀚的星空、无边的黑暗,一切都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四分五裂。
周屿猛地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
窗外,依旧是天文调查局分局基地那模拟出的、恒定柔和的“日光”。
梦境已然结束,但那份沉重的抉择、杨星辉最后的请求,以及那句“不用再等我了”,却如同烙印般,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