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晓的话,深深刺痛了周屿,如同一个开关,瞬间打破了周屿勉强维持的平静外壳。他看着女儿纯真无邪、充满渴望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的是一个她心目中无所不能的、能给她带来一切快乐的父亲。而他自己呢?一个身负黑暗烙印,脑海中充斥着亵渎低语,随时可能化身怪物,连自身存在都成为家人威胁的……污染体。
这极致的反差,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
“她不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一个粘稠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窃窃私语, “她把你当成英雄,当成依靠……可笑……你连拥抱她,都要害怕体内的黑暗会玷污她的纯净……”
“保护?你拿什么保护?用这身肮脏的力量吗?看看你胸口的东西,它正在把你变成我们的一员……迟早,你会亲手撕碎这份你拼死也想守护的温暖……”另一个充满恶意的声音尖笑着附和。
“林薇……她看你的眼神,还有多少是爱?更多的是恐惧和怜悯吧?像一个看着绝症病人的护士……她挽着你的手,是不是在发抖?”
“天文调查局……圈养…实验品…他们给你女儿治病?哈!不过是把猪养肥了再杀!王启星……他正躲在某个角落,看着你这枚棋子挣扎,等着收获他的果实……”
“救世者协会?乌托邦?没有纷争的世界?那要先杀光所有不认同的人吗?他们和你要对抗的黑暗,有什么区别?都是吞噬……都是毁灭……”
“这个世界……本就该被清洗……杨星辉是对的……彻底的黑暗才是归宿……加入我们……拥抱它……”
无数的声音,怨恨的、嘲弄的、诱惑的、绝望的,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用意志力勉强筑起的堤坝。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撕扯,理智的弦绷紧到了极致,发出即将断裂的哀鸣。眼中的世界开始扭曲,色彩变得浓稠而怪异,周围游客的欢笑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变得模糊不清。他握着气球线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一丝丝不受控制的黑暗气息,如同细微的黑色电弧,开始在他体表若隐若现。
他几乎要撑不住了,那毁灭的冲动,那将一切碍眼之物都彻底抹除的黑暗欲望,如同咆哮的野兽,即将挣脱牢笼!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爸爸?”晓晓似乎感受到了他异常的僵硬和那瞬间散发出的、让她本能感到不适的气息,她仰起小脸,清澈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害怕,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气球……”
就是这一声“爸爸”,就是这双清澈得容不下丝毫污秽的眼睛!
如同在无尽黑暗的深渊里,猛地投下了一束光!
周屿浑身剧震!
不!不能!他不能在这里失控!他不能吓到女儿!他不能让自己变成怪物,毁掉这最后一点点珍贵的时光!
“滚开!都给我滚开!”他在内心深处发出无声的咆哮,用尽毕生的意志力,如同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死地攥住了脑海中女儿那纯真的笑脸!那是他唯一的锚点,是他对抗这片混沌污浊的最后灯塔!
他猛地闭上眼,深呼吸,强迫自己将那些疯狂的呓语压下去,将翻涌的黑暗力量强行摁回体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的混乱与漆黑暂时退去,虽然布满了血丝,但至少恢复了清明。他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用力而有些僵硬,但还是努力对女儿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没事,爸爸刚才……有点走神。”他声音沙哑,将那个蓝色的星星气球小心地系在女儿的手腕上,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就在他系好气球,直起身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正穿过人群,径直向他们走来。
为首的是人事主管陈明远,他依旧穿着笔挺的制服,脸上挂着那副程式化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他身后跟着几名穿着白色医疗服、气质干练的人员,他们的眼神锐利而专注,不像普通的医生,更像是……研究人员或特种医疗兵。
周屿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他们还是找来了。
陈明远在距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先是扫过警惕地将晓晓护在身后的林薇,最后落在周屿身上,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赞许:
“周屿,你的意志力,真是令人惊叹。”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这充满欢声笑语的环境,继续说道:“我们知道那天晚上攻击分局医院的是你。我们也知道,你并非完全自愿,是体内的污染在作祟。当你妻子提出要带女儿来游乐园时,我们经过评估,决定……让你们团圆,兴许对你的情况有帮助。”
他的话语如同精心编织的网:“我们想看看,亲情这种人类最纯粹的情感纽带,能否创造奇迹,帮助你对抗污染,甚至……触发那微乎其微的‘涅盘’可能性。”
他顿了顿,看着周屿眼中变幻的神色,加重了语气:“现在看来,你做到了。在濒临失控的边缘,你凭借对女儿的爱,硬生生拉了回来!这证明了你的价值,也证明了我们这次‘冒险’是值得的。”
陈明远向前一步,语气变得极具诱惑力:“跟我们回去吧,周屿。不是以囚犯或者实验品的身份,而是以‘特殊病患’的身份。局里已经为你准备了最高规格的污染抑制和治疗方案,集合了最顶尖的资源。我们保证,在你的治疗期间,你的妻子和女儿可以一直陪在你身边,享有最好的保护和照顾。这是你摆脱污染,重获新生的唯一机会,也是能让你继续守护家人的……最好选择。”
周屿沉默了。
陈明远的话,像蜜糖,也像毒药。他渴望摆脱这无时无刻的折磨,渴望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陪伴妻女。天文调查局的力量,或许真的能帮他?而且,他们承诺让家人陪伴……这无疑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看着身边紧紧依偎着林薇、眼中还带着一丝不安的晓晓,巨大的动摇如同潮水般涌来。或许……或许可以相信他们一次?为了能活下去,为了能继续做晓晓的爸爸……
就在他嘴唇微动,几乎要说出“好”字的刹那——
“呵……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一个充满讥诮的、熟悉的女声突兀地响起。
人群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分开,千面(依旧是苏晚晴的模样)、骰子,以及另外两名气息沉凝、显然也是适能者的陌生男女,缓缓走了出来,与陈明远一行人形成了对峙之势。
千面冷冷地看着陈明远:“陈主管,收起你们那套虚伪的说辞吧。‘特殊病患’?‘最高规格治疗’?你们所谓的治疗,就是把适能者当成小白鼠,抽血、研究、试图复制和控制!周屿现在对你们来说,不过是又一个更稀有、更具研究价值的‘活体样本’!把他带回去,下一步就是隔离、切片分析!还家人陪伴?恐怕是作为人质,更好地控制他吧!”
陈明远面色不变,反唇相讥:“救世者协会?一群躲在阴影里,妄图用极端手段颠覆社会秩序的恐怖分子!你们口口声声为了拯救,干的却是绑架、暗杀、制造混乱的勾当!你们招揽周屿,无非是看中了他被冥凰之印污染后的力量,想把他变成你们实现那可笑‘乌托邦’的杀人兵器!你们能给他什么?更多的污染知识?让他在这条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骰子把玩着手中的银骰,懒洋洋地接口:“至少我们不会把他关在笼子里当稀有动物观赏。我们承认污染的存在,并寻求了解他,躲避的方法,而不是像你们一样,只会恐惧地试图‘净化’掉一切不理解的东西。”
陈明远身后的一个医疗员忍不住喝道:“歪理邪说!污染必须被彻底清除!任何试图接触污染的行为,都是在玩火自焚,最终只会导致更大的灾难!”
千面寸步不让:“清除?你们连自己内部研究员偷用禁物、甚至可能已经被污染都查不出来!王启星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你们做了什么?”
陈明远眼神一厉:“王启星的问题,局内自会清查!但现在,周屿是天文调查局的在编人员,他的处理,轮不到你们这些外部势力插手!”
“他是我们先找到的,而且,只有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他现在的状态!”千面针锋相对。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无形的能量立场似乎在空气中碰撞,连周围不明所以的游客都感受到了不对劲,纷纷远离。周屿被夹在中间,一边是代表着秩序与“正统”治疗,却可能暗藏囚禁与利用的天文调查局;另一边是行事诡秘、理念极端,但似乎更能接纳他现状,并可能提供不同出路的救世者协会。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利弊,每一种选择都仿佛通往不同的深渊。
就在这僵持不下,周屿内心天人交战之际——
一个平静的,却带着奇异穿透力,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响起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你们……是不是都忘了问一下当事人的意见?”
所有人,包括周屿,猛地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在不远处一个卖冰淇淋的小亭子旁,不知何时,倚靠着一个穿着普通研究员白大褂的身影。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微笑。
正是王启星!
他缓缓站直身体,目光扫过震惊的陈明远、警惕的千面等人,最后,落在了瞳孔骤缩的周屿身上,轻轻地说出了那句让全场瞬间死寂的话:
“而且,谁告诉你们,我当初给他盖上‘冥凰之印’,是指望他能‘涅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