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泼洒在清晏殿的飞檐斗拱上。
戌影单膝跪在殿外廊下的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歃影箍紧贴着她脖颈的肌肤,传来令人心安的冰冷触感。
她有时会在无人时,用指尖反复摩挲那暗红的纹路,幻想那是主人手指留下的温度。
她能听见里面隐约传来的水声,和云袖云香轻柔的低语。
她们在伺候主人沐浴。
戌影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喉咙里涌起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涩意。
那不是嫉妒,她告诉自己,她没有资格嫉妒。
她们是温暖的羽毛,是舒适的软枕,而她是暗处的刀,是沾血的影,用途不同。
可为什么…… 心口那处地方,会有些空落落的钝痛?
是因为她不够锋利吗?
是因为今日在碧梧宫,未能发现更多线索吗?
她需要更锋利,更警觉,才能让主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得更久一些,哪怕只是审视一件兵器的目光。
就在这时,一阵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窸窣声,从檐角上方传来。
戌影瞬间绷紧了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眼中寒光一闪,锁定了声音来源。
不是威胁,但…… 是她。
一个娇小的身影如同灵巧的猫儿,从檐角轻盈倒挂而下,又在落地前腰身一扭,悄无声息地落在廊柱的阴影里,恰好与戌影所在的角落形成对角。
月光恰好漏下一缕,映亮她狡黠的侧脸和灵动的眼眸。
乌圆依旧穿着她那身便于融入市井的粗布衣裙,但此刻沾了些夜露和灰尘,发梢也有些凌乱,显然刚从宫外回来。
她脖颈上那枚牵机铃被特殊的丝线缠绕,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她脸上带着三分狡黠七分雀跃的笑意,但在看到戌影的瞬间,那笑意淡了些许,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针尖般的锐利。
“戌影姐姐?”
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刻意的柔软和关心,
“这么晚还在这儿守着?你伤还没好利索吧?主人知道了该心疼了。”
她比乌圆高出半个头,即使跪着,沉默而厚重的压迫感也无声弥漫。
她没有理会乌圆那虚伪的关切。
只是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冰冷如铁石相击:
“你身上有‘老河坊’陈记油酥饼的味道,还有‘暗鼠巷’地下赌档的劣质烟草气。戌时三刻宫门下钥,你此刻才回,逾了规矩。”
乌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绽开更灿烂的弧度,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
“戌影姐姐鼻子真灵,都是为了主人办事嘛。不过,姐姐你也知道,那些真正有用的‘嘀咕’,从来不会在光天化日下讲。”
她向前小心翼翼地蹭了一小步,眼神里充满真诚的分享欲,却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
“我这不是想着,多跑几个地方,多听几耳朵,总能帮主人多拼凑出点有用的东西嘛。”
“老河坊的‘秃鹫李’,暗鼠巷的‘独眼龙’,这些人虽然上不得台面,可他们嘴里的零碎,有时候拼起来就是不一样的风向呢。”
“姐姐整天守着这四方天,盯着那口破井,肯定也辛苦了,外头的脏活累活,就让我多分担点呗。”
她微微歪头,指尖无意识地绕着一缕发丝,显得格外乖巧无害,露出纤细的脖颈,牵机铃的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像是炫耀自己独有的“铃铛”。
“主人的安危,高于一切。”
戌影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规矩就是规矩。宫禁之后私自滞留宫外,接触三教九流,本身就是风险。你的身法再妙,也难保每次都不留痕迹。若被巡城卫或宫中暗桩盯上,顺藤摸瓜,你待如何?”
她顿了顿,目光如刀,刮过乌圆沾着尘土的衣角:
“你的首要职责是传递消息,不是冒险。收集消息有很多种方法,你选了最不稳妥的一种。”
“哎呀,姐姐教训得是。”
乌圆立刻低下头,长睫掩盖下的眸子里却闪过一丝不耐烦:
“是我太着急了,总想着快点给主人带回点新鲜有用的东西。”
“按部就班,畏首畏尾,确实不容易出错,可也容易错过时机呀。”
“那些藏在地沟里的老鼠,不用点特别的饵,它们会露头吗?我也是为主人着急嘛。”
她的语气转得又轻又软,仿佛全心为主人着想,却句句都在对比戌影的 “保守” 和 “迟缓”:
“姐姐倒是稳妥,守着碧梧宫那堆破石头,除了地动那晚,可还‘稳’出了什么新线索?主人要的是水下的动静,不是水面一成不变的‘稳妥’。”
“我这样虽然冒险了点,可万一能提前听到点风声,不也能让主人早做防备嘛。”
戌影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被冒犯专业领域般的冰冷锐意。
“情报需要甄别,行动需要时机。”
戌影的声音更冷了几分:
“而你,太容易被新奇和所谓的‘捷径’吸引,像追逐光斑的猫,有时会忘了光斑下可能是陷阱。”
“你带回来的消息,有多少是经过交叉验证的?”
“有多少是对方故意放出的烟雾?贸然接触底层暗线,你如何确保自己不是别人眼中的‘饵’?”
她微微抬起下巴,露出脖颈上那圈暗红的歃影箍,在阴影中仿佛流动的血痕。
那是主人赐予的,独一无二的烙印,是乌圆那枚铃铛永远无法比拟的羁绊证明。
“若因你的冒进,让一丝尘埃惊扰了主人的清净……我便将你连同那尘埃,一同抹去。”
乌圆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那双猫儿般的圆眼里闪过一丝被戳中逆鳞的羞恼,随即又被想要证明自己的欲望覆盖:
“姐姐,你别生气嘛……交叉验证?等什么都验证清楚了,黄花菜都凉了!主人需要的是风向,是苗头!至于烟雾还是鱼饵……”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真诚无害:
“我乌圆在街头巷尾混了这么多年,是人是鬼,是饵是肉,鼻子一闻就知道七八分!就算…… 就算真有我看走眼的时候,不还有姐姐你帮我兜底嘛?我们都是为了主人好,不是吗?”
“倒是姐姐你,一味强调规矩稳妥,若都像你这样,等碧梧宫下面的东西真爬出来了,我们是不是还得先请示宫规允不允许动手? 妹妹我也是担心,怕耽误了主人的大事呀。”
“至少我不会因为擅自行动,将麻烦引到主人门前。”
戌影寸步不让,目光如钉,锁定乌圆:
“规矩存在的意义,就是防止你这种‘自信’带来不可控的后果。主人的清晏殿需要的是绝对的清净和隐蔽,任何不必要的关注都是隐患。你今日迟归,身上带着明显的市井痕迹,这就是破绽。”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的对峙在无声中蔓延。
戌影像沉默而危险的守护犬,寸步不离地守着门户和铁律;乌圆则像灵活而狡黠的野猫,坚信自己的直觉和方式能为主人开拓更广阔的视野。
她们都渴望得到主人唯一的、最高程度的认可,都视对方为自己 “价值” 和 “方式” 的挑战者。
都恨不得撕掉对方身上那层“被主人需要”的光环,由自己独占那唯一的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