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影三人退出后,书房内重归死寂。
窗外麟德殿方向的喧嚣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只剩下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以及……吴怀瑾压抑在喉间的、极低沉的喘息。
他依旧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雨过天青色的锦袍衬得他面容如玉,唯有仔细看去,才能发现他扶在紫檀木桌面上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失了血色,微微颤抖。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几缕墨发。
那伪善的温和面具依旧挂在脸上,却像是冰封的湖面,底下是汹涌的暗流与裂痕。
天雷刑罚的余威如同附骨之疽,持续灼烧着他的魔魂本源。
那并非肉体的痛楚,而是直接作用于存在之基的撕裂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神魂,带来阵阵眩晕与源自灵魂深处的虚弱。
他闭上眼,试图运转《太素蕴灵诀》压制,却发现那原本温顺的灵力在流经被雷霆灼伤的神魂时,竟也带起了针刺般的剧痛。
“呃……”
他喉头滚动,又是一股腥甜涌上,被他死死咽下。
唇角却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一丝暗红,在那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刺目。
他缓缓抬手,用袖口极其缓慢地拭去那抹血迹,动作轻缓,仿佛怕惊动了什么。
眼底深处,是化不开的幽暗与冰冷。
功德为负……天雷加身……这所谓的“善”,果然是一条布满荆棘与讽刺的绝路。
静心苑外,枯枝之上。
酉影(春桃)依旧静立着,发间“洞观羽”青辉流转。
她通过那奇特的共享感知,“看”着苑内吴怀冬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疯狂汲取着那缕乳白色烟丝,偏执的平静中透出令人不安的癫狂。
同时,她也清晰地感知到了来自清晏殿方向,那一瞬间剧烈波动、随即又强行压下、却依旧残留着痛苦与虚弱余韵的神魂气息。
主人的状态……很不好。
她那永远平静无波的眼底,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
如同古井微澜,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
她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毛,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洞观羽”冰凉的玉质表面。
“主人……”
她无声地传递出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询问意味的意念波动,却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让她心中那丝不安,悄然扩大了几分。
清晏殿,偏殿耳房。
这里是戌影与午影暂时歇息之处,陈设简单,仅有硬榻与一方木桌,冰冷得如同她们的人生。
戌影直接盘膝坐于冰冷的地面上,玄色劲装包裹着她清瘦却坚韧的身躯。
她闭着眼,试图入定调息,脑海中却不断回放着主人方才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以及那瞬间感知到的、令人心悸的神魂波动。
那绝非凡俗的伤痛……主人身上,定然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情。
她攥紧了拳,指节泛白。
身为影卫,不能为主人分忧,便是失职。
午影则靠墙站立,脸上“隐息嚼”的冰冷触感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
她微微活动着左肩,那里还残留着训练时的鞭痕,火辣辣地疼。
但此刻,她更在意的是主人异常的状态。
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中,野性被担忧取代,她不安地用靴底摩擦着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她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能像一匹焦躁的困兽,在原地无声地踱步。
“戌影姐,”
午影终于忍不住,透过“隐息嚼”,声音闷闷地传来,
“主人他……”
戌影睁开眼,眸中寒潭般深寂:
“主人的事,非我等可妄议。”
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做好分内事。”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乌圆像只受惊的兔子般溜了进来。
她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宫女服,发髻却依旧有些凌乱,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仓皇。
她一进来,便立刻反手关紧房门,背靠着门板,抚着胸口大口喘息,显然方才去处理那西域舞姬尸身的过程并不轻松。
“吓……吓死奴了……”
她拍着胸脯,脸色发白,
“那舞姬……眼睛都没闭上……就那么瞪着……”
她打了个寒噤,随即又想起更重要的事,快步走到戌影和午影面前,压低声音,带着哭腔:
“戌影姐,午影姐,主人……主人刚才是不是……是不是受伤了?”
“奴感觉……感觉魂契那边,主人的气息好乱,好虚弱……”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脖颈上的“牵机铃”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暗沉的色泽,似乎也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
“奴……奴好担心主人……我们……我们能做点什么吗?”
戌影沉默着,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
午影也停止了踱步,看向戌影。
能做点什么?
她们是刀,是坐骑,是蛛网,是主人手中的工具。
工具……该如何去帮助持工具的人?
“我们……”
戌影缓缓开口,声音干涩,
“唯有更加锋利,更加迅捷,更加……不可或缺。”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午影和乌圆,
“唯有如此,方能不成为主人的负累,方能……在主人需要时,斩开一切阻碍。”
午影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乌圆吸了吸鼻子,也用力抹去眼角的湿意,小脸上露出一丝狠色:
“对!奴要织更大的网,为主人找到更多有用的消息!绝不让主人再为这些琐事烦心!”
书房内,吴怀瑾强行压下神魂的剧痛与虚弱,重新将注意力投向魂契网络。
他“听”到了乌圆去安葬舞姬,也“听”到了偏殿耳房中那三个影卫低语中的担忧与决心。
心中那片冰冷的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
不是感动,那太奢侈。
更像是一种……确认。
确认这些耗费心力打磨的工具,尚未失去其应有的价值与……忠诚。
但这不足以抵消功德为负带来的危机感。
他意念微动,连接上酉影。
“酉影。”
“奴在。”
酉影的回应立刻传来,依旧清澈冷静,但吴怀瑾敏锐地捕捉到那平静之下,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往日的凝滞。
“静心苑,‘羊’如何?”
“回主人,目标已陷入半昏沉状态,对‘香饵’依赖极深,神魂波动趋于某种……扭曲的平静。”
“生机流逝大幅减缓,但根基损耗严重。”
“嗯。”
吴怀瑾沉吟片刻,
“那香,还能燃多久?”
“约可再支撑两日。”
“两日……”
吴怀瑾眼底幽光一闪,
“足够了。”
他需要尽快获取功德,扭转负值。
静心苑这头“羊”,或许能派上用场。
但不是现在。
现在,他需要先“安抚”一下那几位过于“忧心”的影卫,顺便……再演一场戏。
“戌影,午影,乌圆。”
他的意念同时传入三人脑海。
偏殿耳房内,正暗自下定决心的三人浑身一凛,立刻以最快速度整理仪容,几乎是瞬间便出现在了书房门外。
“进来。”
三人鱼贯而入,依旧是那套流畅而卑微的跪拜礼,双膝触地,额头紧贴金砖。
“奴等叩见主人。”
吴怀瑾看着脚下跪伏的三人,目光缓缓扫过。
戌影背脊挺直,姿态恭顺却难掩紧绷;午影双腿微弓,仿佛随时准备暴起;乌圆则缩着肩膀,努力降低存在感,却又忍不住微微抬头,偷眼觑向他的方向。
“都起来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流露出的、略显虚弱的“温和”。
三人依言起身,却依旧垂首躬身,不敢直视。
吴怀瑾轻轻咳了一声,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抵抗着那随之而来的神魂抽痛。
他脸上努力维持着那伪善的面具,语气放缓:
“方才……吓到你们了。”
戌影立刻道:
“奴等不敢!只恨不能为主人分忧!”
午影和乌圆也连忙附和。
吴怀瑾摆了摆手,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疲惫”与“无奈”:
“些许旧疾,偶有反复,无妨。”
他将“天雷刑罚”轻描淡写地归为“旧疾”,目光落在乌圆身上,
“你方才去安葬那舞姬,做得很好。虽是敌人,亦是一条性命,入土为安,亦是功德。”
乌圆愣了一下,没想到主人会特意提起这个,连忙跪下:
“为主人分忧,是奴的本分!”
【叮!下属“乌圆”妥善处理无辜者尸身,符合“慈悲善念”隐性标准,奖励功德+1点。】
【当前功德值:-139点。】
识海中系统的提示让吴怀瑾心底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悲天悯人的伪善模样:
“起来吧。”
他又看向戌影和午影,
“你们今日任务完成得极好,险境之中,分寸拿捏精准,本王……心甚慰。”
他顿了顿,仿佛强撑着精神,从袖中取出两个小巧的玉瓶,递给戌影:
“此乃‘润脉丹’,于你二人稳固修为、温养暗伤有益。拿去用吧。”
戌影双手微颤,接过玉瓶,再次跪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谢主人恩赏!”
午影也跟着跪下,重重磕头。
【叮!赐予下属修炼资源,符合“培养扶持”隐性标准,奖励功德+2点。】
【当前功德值:-137点。】
吴怀瑾感受着那微不足道的功德增长,以及神魂中依旧清晰的痛楚,心中的冰冷愈发深沉。
果然,只有按照这该死的“善”之规则行事,才能获取功德。
“都下去吧,好生休养。”
他挥了挥手,脸上适当地露出倦色,
“明日……或许还有要事。”
“是!奴等告退!”
三人齐声应道,恭敬地退出了书房。
这一次,她们能感觉到主人气息虽依旧有些不稳,但那深不见底的平静似乎缓和了些许,这让她们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退出书房后,乌圆摸了摸怀中那两个玉瓶,又想起主人提及“安葬”的“功德”,小脸上露出一丝若有所思。
戌影则握紧了玉瓶,眼神更加坚定。
午影默默感受着体内尚未完全平复的灵力,下定决心要更快地掌控力量。
看着她们离去,吴怀瑾脸上那伪善的“温和”与“疲惫”瞬间褪去,只剩下全然的冰冷与算计。
他缓缓坐回椅中,指尖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功德……负137点。
他需要更多,更快。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静心苑的方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幽光闪烁。
那头依赖香饵、濒临蜕变的“羊”,该发挥她最后的价值了。
而这一次,他不仅要功德,还要借此,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螳螂”与“黄雀”,一并……拖入更深的泥沼。
伪善之刃,需以功德淬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