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三刻,残阳如血,将静心苑斑驳的宫墙染上一层凄艳的赭红。
最后一缕乳白色的烟丝,如同耗尽生命的游魂,自那砖缝间悄然散尽,只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宁定的余韵。
苑内,吴怀冬蜷缩在墙角,身体不再颤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寂般的僵硬。
她维持着仰头汲取香气的姿势,脖颈拉伸出一个脆弱的弧度,深陷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那已再无气息渗出的砖缝,瞳孔涣散,仿佛连灵魂也随着那香气的消散而被抽离。
几个时辰的疯狂汲取,那“清心宁神香”如同最甜美的毒药,暂时抚平了她绝望的沟壑,却也让她对这唯一的“生机”产生了近乎本能的依赖。
此刻香尽,那被强行压下的、更深沉的黑暗与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以更凶猛之势反扑回来!
“嗬……嗬……”
她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无意义的嘶哑声响,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再也吐不出完整的字句。
那双曾经妩媚动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与疯狂交织的漩涡,死死盯着那砖缝,仿佛要用目光将其重新点燃。
没有……什么都没有了……
那支撑她在这无边地狱中残喘的最后一点微光,熄灭了。
彻底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厚重的淤泥,将她彻底淹没。
她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饥饿,甚至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只剩下那片吞噬一切的、绝对的虚无。
就在这时——
一缕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奇异安抚力量的意念,如同穿过层层壁垒的蛛丝,悄无声息地,触碰到了她濒临崩溃的神魂边缘。
那意念很模糊,没有具体的语言,只有一种感觉——一种冰冷的、居高临下的“注视”,以及一丝……仿佛施舍般的“询问”。
「痛苦吗?」
「想……活下去吗?」
这意念的出现,如同在绝对寂静中投入的一颗石子,瞬间在吴怀冬死水般的心湖中激起了剧烈的涟漪!
她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
是谁?!是谁在说话?!
不是父皇,不是那些冰冷的守卫,也不是……那个送来香饵又残忍剥夺的“主人”……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带着某种非人般冷静的感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理智。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的溺水者,用尽残存的所有精神力,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向着那意念传来的方向“嘶喊”:
「救我!救我——!无论你是谁!救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没有回应。
那冰冷的“注视”依旧存在,仿佛在评估,在权衡。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翻滚。
就在吴怀冬的精神即将彻底湮灭于这片无声的绝望时,那意念再次传来,依旧模糊,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规则般的冰冷:
「记住这种感觉。」
「活着,等候。」
随即,那意念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静心苑内,重归死寂。
吴怀冬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
她没有再挣扎,没有再嘶喊,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头顶那方被铁栅分割的、灰暗的天空。
“记住这种感觉……活着,等候……”
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刻入了她残破的神魂深处。
绝望依旧,却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是被赋予了一种扭曲的“意义”——等待。
等待那个未知的存在,再次降临,给予她……或许是救赎,或许是更深的深渊。
但无论如何,她必须活着。
像一具行尸走肉,也必须活下去。
清晏殿,书房。
吴怀瑾缓缓睁开眼,指尖一枚温润的青玉扳指停止了转动。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清晨时分,那抹病弱的虚浮感似乎沉淀了下去,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内敛的疲惫。
通过酉影那超然的“洞观羽”,他清晰地“看”到了静心苑内发生的一切。
香尽,羊癫,以及……那枚他通过酉影悄然埋下的、蕴含着“千瞳魔神”一丝微弱残念的意念种子,已然在那头羔羊濒临崩溃的神魂中,悄然种下。
很好。
他不需要立刻收割,只需要让那颗种子在那里生根,在绝望的土壤中汲取养分,静待发芽的那一天。
那将是一枚远超“香饵”的、更隐蔽、更致命的暗棋。
他意念微动,连接上酉影。
“酉影。”
“奴在。”
酉影的回应立刻传来,依旧冷静,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极淡的、完成重要任务后的凝定。
“静心苑,‘羊’已入彀?”
“是。目标神魂已接纳‘印记’,陷入待命状态。生机微弱但稳定,短期内无湮灭之虞。”
“嗯。”
吴怀瑾眼底掠过一丝满意,
“撤回监视,暂不必再靠近静心苑。”
“奴明白。”
切断联系,吴怀瑾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神魂深处的灼痛感依旧存在,但经过一整日的强行压制与伪装,似乎也适应了些许。
他需要尽快恢复实力,这具身体的虚弱,终究是最大的破绽。
他目光扫过书案,上面堆着几份云袖方才送来的、关于麟德殿风波后朝堂动向的简单汇总。
姜贵妃闭门不出,太子一系偃旗息鼓,八皇子活动频繁,父皇态度依旧暧昧……水面下的暗流,正在重新汇聚。
他知道,自己这场“病”,也该适时“好转”了。
“云袖。”
他对着门外,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些许中气。
珠帘轻响,云袖端着刚沏好的参茶走了进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绣兰草的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一支素银簪子,眉眼间的忧色未褪,却因主人似乎“好转”的迹象而多了几分轻快。
“殿下,您醒了?感觉可好些了?”
她将参茶轻轻放在书案上,动作轻柔,目光关切地落在吴怀瑾脸上。
吴怀瑾端起参茶,抿了一口。
温热的液体滑入喉间,带来些许暖意。
他抬眸,看向云袖,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温和”的、“疲惫”的笑意:
“嗯,好些了。辛苦你了。”
云袖连忙垂下头,脸颊微红:
“伺候殿下是奴婢的本分,不敢言辛苦。”
她看着主人苍白的脸上那抹浅淡的笑意,只觉得心头那块大石终于落下了一些。
“外面……可有什么事?”
吴怀瑾状似随意地问道。
云袖便将汇总的信息,用她那柔和的嗓音,条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末了,轻声道:
“殿下病中,还是莫要太过劳神才好。”
吴怀瑾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
他需要的是一个“逐渐康复”的过程,不宜表现得对朝政过于关切。
他将参茶饮尽,将空盏递给云袖,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
云袖如同受惊般微微一颤,飞快地收回手,耳根染上一抹绯红,低声道:
“奴婢再去给殿下添些热水。”
看着她略显仓促的背影,吴怀瑾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幽光。
红袖添香,温言软语,确实是这冰冷权谋中,一点不错的调剂。
而她们的忠诚与依赖,也将随着他这“病弱”与“康复”的转换,变得更加牢固。
他重新闭上眼,开始真正调息,引导着那微弱却精纯的《太素蕴灵诀》灵力,缓慢滋养着受损的神魂。
静心苑的暗棋已落,清晏殿的伪装仍需继续。
猎手在短暂的休憩后,磨砺着爪牙,等待着下一次出击的最佳时机。
而皇城的夜,依旧深沉,掩盖着无数蠢蠢欲动的野心,与悄然织就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