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一层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皇城。
清晏殿内,炭火依旧燃得旺,驱散着春寒,却也驱不散那股萦绕不去的药味。
吴怀瑾已起身,披着一件墨青色暗纹常服,未束玉冠,墨发仅用一根素银簪松松挽住,几缕碎发垂落,衬得他面色依旧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唇色也淡,唯有那双眸子,在晨光熹微中,沉静如水,看不出深浅。
他正由云袖伺候着用一盏燕窝粥。
云袖穿着浅碧色宫装,动作轻柔,舀起一勺粥,仔细吹凉了,才小心递到他唇边。
吴怀瑾微微张口,慢慢咽下,姿态温顺,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恰到好处的“倦怠”。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却依旧保持着宫廷礼仪的脚步声,伴随着宫女有些惶急的通传:
“殿下,德妃娘娘驾到!”
吴怀瑾执勺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殿门方向,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算计,随即又被那层“病弱”的疲惫覆盖。
他轻轻推开云袖递来的粥碗,低声道:
“撤了吧。”
云袖连忙应声,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盏,与一旁的云香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德妃娘娘此时前来,定是因听闻殿下病了的消息。
珠帘被宫女打起,一股淡淡的、带着安神作用的兰麝香气先飘了进来。
随即,德妃崔氏扶着贴身嬷嬷的手,步履略显匆忙地踏入殿内。
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绣金凤穿牡丹的宫装,外罩一件孔雀纹缂丝斗篷,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整套赤金点翠头面,凤钗衔珠,流苏微动。
虽妆容精致,华服加身,却难掩眉宇间那抹浓得化不开的忧色与憔悴,眼下的青黑即使用脂粉细心遮掩,也依稀可辨。
显然,听闻爱子抱恙,她一夜未曾安枕。
“瑾儿!”
一进殿,德妃的目光便急切地落在吴怀瑾身上,见他脸色苍白,精神不济地靠在引枕上,顿时心疼得眼圈一红,也顾不得许多宫中礼节,快走几步来到榻前,伸手便要去探他的额头,
“听闻你身子不适,可把母妃急坏了!现在感觉如何?头还晕吗?太医怎么说?”
她的手指微凉,带着护甲精致的触感,轻轻贴在吴怀瑾的额上,动作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慈爱与焦虑。
吴怀瑾在她手触碰到自己之前,几不可察地微微偏头,避开了那直接的触碰,随即又像是意识到失礼,抬起眼,脸上努力挤出一丝“虚弱”却“乖巧”的笑容,声音也放得轻软:
“劳母妃挂心,儿臣已无大碍了。只是些微风寒,引得旧疾有些反复,将养两日便好。”
他说话间,气息刻意放得有些绵长,带着病愈初期的“无力感”。
“还说无碍!”
德妃见他避开的动作和那强撑的笑容,心中更是酸楚,只当他是怕自己担心,在故作坚强。
她收回手,用绢帕按了按眼角,语气带着嗔怪与浓浓的心疼,
“瞧你这脸色,白的跟纸似的!定是前些日子操心太过,又吹了风!母妃早就说过,你身子弱,要好生将养,莫要理会那些闲杂事务,偏你不听!”
她说着,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吴怀瑾,仿佛要将他此刻的虚弱模样刻进心里。
“太医开的药可都按时用了?若是觉得苦,母妃那里还有上回你外祖家送来的蜜饯……”
“母妃放心,药都用了。”
吴怀瑾微微垂眸,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更添几分脆弱之感,
“云袖她们伺候得很尽心。”
他适时地轻咳了两声,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德妃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你看看!还说不严重!”
德妃连忙倾身,轻轻拍着他的背,转头对侍立一旁的云袖云香吩咐道:
“再去取个手炉来,殿内炭火虽足,瑾儿病中体虚,更需保暖。还有那参汤,要一直温着,随时备着。”
“是,娘娘。”
云袖云香连忙躬身应下,快步去准备。
德妃这才重新看向吴怀瑾,握住他放在锦被上的手。
那只手修长,指节分明,此刻却带着一丝凉意。
德妃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试图传递些许温暖,眼中满是怜爱:
“我儿受苦了。都怪母妃不好,未能护你周全……”
她语气哽咽,似乎将吴怀瑾的“病”归咎于自身。
吴怀瑾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属于母亲的温热与微微颤抖,心中一片冰封的漠然,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几分“孺慕”与“依赖”,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德妃的手,声音愈发轻软:
“母妃何出此言?是儿臣自己不争气,让母妃担忧了。”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纯净”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仿佛不经意般提起:
“只是……儿臣病中昏沉,似乎听得外间有些喧哗,可是宫中……发生了什么事么?与麟德殿那晚……有关?”
他问得小心翼翼,如同一个不谙世事、只是单纯好奇的孱弱皇子。
德妃闻言,脸色微变,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之色,有后怕,有愤懑,也有一丝深藏的警惕。
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
“莫要打听这些了,都不是什么好事。总归是些……魑魅魍魉,心思叵测。”
她显然不欲多谈麟德殿的风波,尤其是牵扯到姜贵妃与劳妃旧案那滩浑水,只想让儿子远离这些是非。
“你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好生养病。”
德妃轻轻拍着他的手背,语气坚定,
“母妃已吩咐下去,清晏殿一应所需,皆用最好的,绝不许任何人怠慢。你便安心在此静养,外面的事,自有你父皇……和母妃担着。”
她这话,既是对儿子的疼爱,也隐隐透露出清河崔氏的底气。
吴怀瑾顺从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乖巧”而“疲惫”的神色:
“儿臣知道了,谢母妃。”
他适时地又掩唇轻咳了几声,眉宇间倦色更深。
德妃见他如此,心疼不已,连忙道:
“好了好了,母妃不吵你了,你再多歇息会儿。母妃晚些再来看你。”
她说着,细心地将吴怀瑾的手塞回锦被中,又替他掖了掖被角,这才依依不舍地起身。
“儿臣恭送母妃。”
吴怀瑾挣扎着要起身行礼,被德妃连忙按住。
“躺着,好生躺着!”
德妃连声道,又仔细叮嘱了云袖云香一番,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由嬷嬷扶着离开了清晏殿。
殿内重归寂静。
吴怀瑾脸上那副“虚弱”、“乖巧”的神情瞬间褪去,只剩下全然的冰冷与算计。
他缓缓坐直身体,方才被德妃握过的手,指尖无意识地在锦被上摩挲了一下,仿佛要擦掉那不属于自己的温度。
慈母之心,果然是最好的伪装。
一番“病弱承欢”,既安抚了德妃,进一步巩固了这层保护伞,也侧面探知了外界对麟德殿风波的态度——讳莫如深,风波未平。
他需要这“病”再持续一两日,既是恢复神魂,也是等待更好的时机。
“云袖。”
他淡淡开口。
“奴婢在。”
云袖连忙上前。
“传话下去,本王需绝对静养,今日起,闭门谢客。”
他顿了顿,补充道,
“除了……德妃娘娘。”
“是,殿下。”
云袖躬身应下,悄然退出去传令。
吴怀瑾重新靠回引枕,闭上眼。
识海中,那负数的功德值依旧刺眼。
伪善之路,步步荆棘,而他,早已习惯在这荆棘丛中,踩着所有人的“善意”与“关爱”,走向那唯一的王座。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薄雾散尽,皇城显露其恢弘而冰冷的轮廓。
清晏殿内,猎手在慈母探视的余温中,继续着他无声的调息与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