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白日的喧嚣与算计尽数吞没。
清晏殿内殿,吴怀瑾并未如常安寝。
他独自坐在书房那张宽大的乌木大师椅上,身披一件墨色鹤氅,面容隐在昏昧的光线里,看不真切。
唯有指尖一枚青玉扳指偶尔转动,折射出一点幽冷的微光。
日间慈幼局那一场看似“纯粹”的善举,虽换来了功德值的微弱增长,却并未让他感到半分欣喜。
那-126的数字,依旧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耐心。
伪善之路,步步维艰。
他需要更多的“善行”,更需要将这些“善行”带来的影响,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利于他掌控局面的力量。
静心苑那头“羊”,已初步尝到“服从”的甜头,是时候,再收紧一些缰绳了。
意念微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一道无形的涟漪沿着魂契中那道连接着绝望与掌控的纽带传递出去。
静心苑内,吴怀冬正蜷在冰冷的墙角。
身上那件深青色棉袍带来的暖意早已消散,怀中的瓷瓶也早已空空如也。
白日里那点因传递出信息而获得的短暂“奖赏”与激动,此刻已被更深沉的黑暗与空虚取代。
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头,凌乱如枯草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眼神空洞,仿佛两口干涸的深井。
就在这时,那阵极其微弱、仿佛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的意念,再次悄然触碰了她的神魂。
冰冷,模糊,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比任何严刑拷打更让她感到恐惧。
「香囊……」
仅仅两个字,却让她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冰水浇头。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试图驱散那无处不在的窥探感。
「何处?」
那意念再次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追问。
吴怀冬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
她知道了!
她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连自己看到了那个香囊,试图传递信息,她都一清二楚!
一种无所遁形的恐惧攫住了她。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这绝对的寂静与孤立中,那直接作用于神魂的意念交流,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压迫感。
「说。」
冰冷的指令,不带丝毫催促,却让她感到一种濒临窒息的紧迫。
“……宫道……拐角……草丛……”
她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在脑海中艰难地、破碎地回应出这几个词。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剥离她仅存的一丝尊严。
那意念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对吴怀冬而言,却如同漫长的凌迟。
「很好。」
冰冷的评价传来,听不出喜怒。
「记住这种感觉。开口,不难。」
吴怀冬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她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大口喘息着,心中充满了屈辱与一种扭曲的、完成指令后的虚脱。
就在这时,那递送食盒的小窗外,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嗒”声。
她猛地抬起头,连滚爬爬地扑到窗边,颤抖着手,在冰冷的地面上摸索。
指尖触到一个微凉、坚硬的小物件。
是一个比拇指略大的素白瓷瓶,与之前装“清心丸”的瓶子相似,却更小,更精致。
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住瓷瓶,拔开塞子。
一股比“清心丸”更清冽、更幽远的异香瞬间弥漫开来,钻入她的鼻腔,抚慰着她紧绷欲裂的神经。
是“香”!
是新的“奖赏”!
她贪婪地深吸着,将那香气深深吸入肺腑,仿佛要将这片刻的安宁刻入灵魂。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脸上的污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恨吗?
自然是恨的。
恨他的掌控,恨他的玩弄。
可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中,这丝丝缕缕的“香”,却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维系着“活着”感觉的东西。
像沙漠中的旅人,明知鸩酒有毒,却无法抗拒那片刻的甘霖。
她将小瓷瓶紧紧捂在胸口,蜷缩回角落,将脸深深埋入膝盖。
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清晏殿书房内,吴怀瑾缓缓睁开眼,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了一下。
通过酉影的“洞观羽”,他能清晰地“看”到静心苑内那头“羊”的反应。
恐惧,屈辱,依赖,扭曲的感激……种种情绪交织,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驯兽之道,在于精准地施加压力,再适时给予“奖赏”,让猎物在恐惧与渴望的交替中,逐渐迷失自我,最终将操控者的意志奉为圭臬。
这“香”,便是他精心调配的饵料。
掺入了一丝魔魂本源的“清魂露”,能在安抚神魂的同时,有效安抚躁动不安的神魂。
“戌影。”
他淡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显得格外清晰。
阴影扭动,玄色身影无声无息地显现,双膝跪地,额头触地,动作流畅如呼吸。
“奴在。”
“冷宫那边,近日可有异动?”
吴怀瑾的目光依旧落在虚空,仿佛在审视着无形的棋局。
碧梧宫与冷宫皆封印着邪异,但碧梧宫的那口“井”显然更为凶险,牵扯更深。
冷宫作为次级节点,亦需密切关注。
“回主人,”
戌影的声音沉闷而恭顺,
“冷宫荒井封印稳固,未见冲击迹象。”
“碧梧宫…自上次能量爆发、次级节点被毁后,地表已无异常灵力波动,地下残留符文沉寂。”
“两处皇室供奉看守严密,未见进一步探查。”
吴怀瑾微微颔首。
表面的平静之下,往往暗流涌动。
皇帝和体妃必然不会放松警惕。
他需要更小心地隐匿自己的痕迹。
“加强监控,任何风吹草动,即刻回报。”
“是。”
戌影领命,身形微动,便欲退入阴影。
“过来。”
吴怀瑾忽然道,声音平淡。
戌影动作一顿,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膝行至书案前,重新伏低身体,姿态恭顺无比,等待着主人的下一步指令。
吴怀瑾缓缓伸出手,越过书案,落在了她墨色劲装包裹的、一丝不苟束起的发顶。
戌影浑身猛地一僵,瞬间屏住了呼吸。
灵魂深处的契约让她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承受这代表着“认可”与“绝对掌控”的触碰。
他的手掌并没有用力,只是带着一种评估般的、缓慢的抚摸,顺着她光滑冰凉的发丝,一下,又一下。
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疏离,仿佛在梳理一只绝对忠诚的獒犬的皮毛,确认其服从度与价值。
“崔家那边,”
吴怀瑾一边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用那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调说道,
“近日可还有人,不识趣地来打扰本王的影卫?”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头皮,带来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麻痒和更深层的、被标记为“所有物”的认知。
戌影死死咬住牙关,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呜咽。
在这近乎撸狗般的抚摸下,一种诡异的依赖感与归属感如同藤蔓疯狂滋生。
“回…回主人,”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行维持着平稳,
“并无。”
“自上次主人……警示之后,崔家已无人再敢提及旧事,亦无人敢探寻奴之踪迹。”
“很好。”
吴怀瑾淡淡应了一声,抚摸的动作未停,
“记住你的身份。世上早已无崔玥璃,唯有戌影。”
“你的忠诚,你的性命,皆属于本王。若再有昔日尘缘妄图沾染……”
他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继续那缓慢的梳理,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知道后果。”
“奴明白!”
戌影以额触地,声音带着决绝的忠诚,
“奴之魂契烙印于此身此魂,唯有主人!崔家于奴,已是陌路!”
吴怀瑾不再多言,又抚摸了几下,才缓缓收回手。
那失去触碰的瞬间,戌影竟感到一丝莫名的空虚。
她深深叩首,不敢抬头。
“去吧。”
他挥了挥手。
戌影如蒙大赦,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留恋,身影一晃,便融入阴影,消失不见。
对她,不需要太多言语。
这偶尔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亲昵,比任何赏赐更能巩固那早已刻入灵魂的忠诚与归属。
提及崔家,只是为了提醒她,她的一切,包括那早已被舍弃的姓氏、身份与过往,都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中,不容任何人、任何事觊觎。
处理完这些,吴怀瑾将目光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功德值的增长依旧缓慢,但他并不急躁。
修行之路,本就是与天争命。
如今不过是换了一种更迂回、更“伪善”的方式罢了。
他需要更多的棋子,更需要让这些棋子,在合适的时机,发挥出最大的作用。
静心苑的“羊”是一步暗棋,戌影、午影、乌圆、酉影是他手中的利刃与耳目。
而朝堂之上,太子与八皇子的争斗,亦是他搅动风云的舞台。
只是,他隐隐感觉到,这潭水底下,似乎还潜藏着更深的暗流。
那个刺杀太子的西域女刺客阿娜尔,如今虽已被他驯服为“午影”,但她背后牵扯出的西域势力“沙蝎宗”,以及太子可能隐藏的筑基期修为,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
还有那个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深不可测的智妃,以及她那个灵魂纯净、被七公主列为“祭品”之一的六皇子吴怀智……
这盘棋,越来越复杂了。
但,这才有趣,不是吗?
吴怀瑾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缓缓闭上眼,开始调息,感受着神魂深处那细密的痛楚,以及……一种一切尽在掌控的冰冷满足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