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近,雨势未歇,反而愈发滂沱。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清晏殿的琉璃瓦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仿佛无数冰冷的手指敲打着夜的寂静。
内殿烛火早已熄灭,只余外间书房一盏孤灯,在雨幕带来的湿气中,晕开一团朦胧的光圈。
吴怀瑾并未入睡,他依旧披着那件墨色鹤氅常服,静静立于窗前。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唯有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他苍白而沉静的侧脸,映出那双深潭般不见底的眼眸。
雨水顺着窗棂蜿蜒流下,如同扭曲的泪痕。
他刚刚通过酉影的“洞观羽”,再次“看”了一眼静心苑。
吴怀冬蜷在角落里,怀中紧紧抱着那个新得的小瓷瓶,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最后一根浮木。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挣扎,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虚空,偶尔嘴唇会无声地翕动一下,仿佛在重复着某个冰冷的指令,又像是在贪婪地回味着那“香”带来的片刻麻痹。
驯化的齿轮已经咬合,正在按照他的意志缓缓转动。
但,这还不够。
静水之下,需有暗流涌动,才能将鱼儿驱赶到预设的网中。
意念微动,一道无形的召唤沿着另一道魂契传递出去。
几乎是瞬间,书房那扇微开的窗棂被一道纤细灵巧的灰色身影无声挤开。
乌圆像一片被风吹入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落地时甚至没有惊动一丝尘埃。
她依旧是那身毫不起眼的深灰色杂役宫女打扮,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黏在额角,更显得那张小脸瘦削。
唯有一双猫儿眼,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混合着警惕与亟待确认任务的光芒。
她一进来,便立刻四肢着地,以一种近乎匍匐的姿态,飞快膝行至书案前五步远处,然后深深伏下身体,额头紧紧抵着冰凉的金砖地面,脖颈上那枚暗沉的“牵机铃”寂然无声。
“主人……”
她的声音带着奔跑后的细微喘息,还有一丝被雨水浸透的凉意,
“奴听候吩咐。”
吴怀瑾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她伏低的、被湿衣勾勒出单薄轮廓的背脊上。
雨水和夜行沾染的尘土,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刚刚结束潜伏、皮毛沾满露水的夜猫。
他没有立刻叫她起身,也没有询问她探查到的消息,只是踱步回到书案后,重新坐下。
指尖那枚青玉扳指在灯下泛着温润却冰冷的光泽,与他此刻的眼神如出一辙。
“抬起头,看着本王。”
他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乌圆依言抬头,这一次,她强迫自己对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仅仅一瞬,她便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灵魂都被那目光攫住,连忙又微微垂下眼帘,只敢将视线落在主人握着扳指的手上。
她的呼吸因为紧张而略显急促,胸脯微微起伏,像一只警惕观察着主人手势的小猫。
吴怀瑾没有错过她那一瞬间的畏惧与强自镇定。
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绝对的敬畏,混杂着渴望被使用的急切。
“静心苑那边,今日送去的‘香’,效果如何?”
他问道,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工具的状态。
乌圆精神一振,连忙回答,语速快而清晰,像只急于汇报发现的猫:
“回主人!春桃……酉影姐传回消息,那‘羊’拿到香后,情绪已彻底稳住,不再癫狂反抗,对‘指令’的依赖更深了!”
“奴的人一直盯着静心苑外围,绝无差错!”
她顿了顿,仔细观察着主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中读出赞许或不满,但那张苍白的面容如同玉雕,没有任何情绪泄露。
“还有……还有八皇子府那边,”
她急忙又补充道,试图献上更多筹码,
“奴的人发现,八皇子今日秘密见了两位御史台的官员,似乎在商议……商议关于漕运案后续,如何进一步攀咬太子门下的人。”
“还有,他府中新进了几个西域来的舞姬。”
“奴觉得……觉得有些蹊跷,已让人去查她们的底细了。”
她说完,屏息凝神,等待着主人的评判。
那双亮晶晶的猫儿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地面,耳朵却仿佛竖了起来,捕捉着主人的每一丝气息变化。
吴怀瑾沉默了片刻。
窗外雨声哗啦,衬得书房内愈发寂静。
这寂静如同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乌圆心头。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决定性的力量:
“你做事的细致,本王看到了。”
乌圆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流涌上头顶,让她几乎要战栗起来。
她强忍着激动,深深伏下头:
“谢主人!”
“但,光盯着这些,还不够。”
吴怀瑾的话锋微微一转,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乌圆刚刚升起的喜悦,
“你的价值,在于你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在于你的‘不可替代’。”
乌圆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猫儿眼睁得更大,里面充满了紧张与探寻,还有一丝被质疑的不安。
“本王需要你做另一件事。”
吴怀瑾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窗外的雨幕,落在了某个遥远而具体的方位,
“一件……更能体现你价值的事。”
他微微前倾身体,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使得他的眼神愈发深邃。
“城西,永宁坊,最里面那户姓赵的人家。”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棋子落在棋盘上,带着精准的算计,
“那家的男人,前几日在上工时不慎被砸断了腿,主家不肯赔付,如今卧床不起,家中已断炊两日,有一个五岁的女儿,生着重病。”
他顿了顿,看着乌圆那双因为专注而愈发晶亮的眼睛,那里面此刻充满了对任务的渴望。
“明日清晨,你想办法,‘让’慈幼局那位感激本王的老局丞,‘偶然’得知这家人的境况。”
“记住,要做得自然,不着痕迹。”
“让他以为,是他自己发现的这桩惨事,从而主动前来求助,或者……将此事宣扬出去。”
乌圆微微偏头,猫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明悟。
她瞬间就明白了主人的意图。
这不是简单的救济,而是要将这“善行”的发现权和最初的推动力,巧妙地通过慈幼局,再次与“九皇子仁善”的名声挂钩,并且,是由下而上“自发”的感召,更能彰显主人的“仁德”深入人心。
这需要极高的技巧,不能留下任何人为引导的痕迹。
这正是主人所说的,“不可替代”的价值所在!
“奴明白!”
她重重磕头,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郑重,
“奴定会办得妥妥当当,就像……就像那老局丞自己撞见的一样!”
“是风吹来了消息,是路过的鸟雀看见了苦难,绝不会让人联想到清晏殿,联想到主人!”
她甚至已经开始构思具体的执行细节,如何利用更夫、邻里的闲谈,如何引导那老局丞常走的路线……
“很好。”
吴怀瑾淡淡应了一声,身体重新靠回椅背,笼罩在灯光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去吧。雨夜路滑,仔细你的踪迹。”
这看似随口一句的提醒,却让乌圆心头一热,仿佛被赋予了某种特殊的关心。
她再次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谢主人。”
“奴定不负主人所托!”
说完,她不再停留,手脚并用地退至窗边,如同最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出窗外,融入了瓢泼大雨和沉沉的夜色之中,去布设她那无形无影的棋局。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雨打窗棂的声音,以及那盏孤灯摇曳的光晕。
吴怀瑾缓缓闭上眼。
他能感觉到,识海中那顽固的功德值,依旧停留在-126。
但今夜布下的这步棋,若运作得当,或许明日,便能见到一丝微澜。
利用人心的善,来成就自己的“善名”,继而撬动那该死的规则……
这伪善之路,他走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
仿佛在冲刷着什么,又仿佛在掩盖着更深沉的谋划。
皇城之下,无数这样的棋局正在上演,而他,注定是那个最后的弈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