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魂香的青烟笔直上升,在寂静的内殿中缓缓散开,带着滋养神魂的温和药力。
吴怀瑾盘坐在寝榻上,双目微阖,苍白的面容在袅袅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
他引导着那稀薄的药力,如同修补一件布满裂痕的珍贵瓷器,小心翼翼地温养着受损的灵魂本源。
33%的损伤,如同一个巨大的漏斗,不仅让他力量大减,更使得每一次动用神识、每一次情绪剧烈波动,都可能加剧魂源的震荡。
此刻,他必须极尽所能地稳住伤势。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香炉中的香篆燃尽。
吴怀瑾缓缓睁开眼,眼底的疲惫并未完全驱散,但那份因剧痛和虚弱带来的涣散已然消失,重新凝聚起冷静与深沉。
他感受了一下自身状态,灵魂本源的刺痛感减弱了些许,虽然距离恢复遥遥无期,但至少暂时稳定下来,足以支撑他进行接下来的行动。
“云袖,更衣。”
他声音依旧带着一丝虚弱,但语气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淡漠。
云袖和云香连忙上前,为他换上一身较为正式、却又不会过于显眼的靛蓝色常服,玉带束腰,墨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挽起。
“备轿,去八皇子府。”
吴怀瑾吩咐道,指尖轻轻按了按依旧隐隐作痛的眉心。
“殿下,您的身子……”
云袖担忧地开口。
“无碍。”
吴怀瑾打断她,目光平静,
“八皇兄受此大难,于情于理,本王都该去探望一番。”
他需要信息,关于那只“眼睛”,关于沙蝎宗未尽的图谋。
而刚刚死里逃生、心神必然处于最脆弱时期的八皇子吴怀信,无疑是最好的突破口。
软轿很快备好,一路平稳地行向八皇子府。
府邸门前果然戒备森严,不仅有原本的府卫,更增添了不少气息精悍、眼神锐利的生面孔,显然是皇帝加派的人手。
见到九皇子的轿辇,守卫不敢怠慢,仔细查验后便恭敬放行。
府内气氛压抑,仆从们行色匆匆,脸上都带着惊魂未定的神色。
吴怀瑾被引到主院卧房外,恰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嘶哑声音:
“……母后!儿臣真的不知!儿臣只是……只是与他们有些银钱往来,让他们帮忙处理些见不得光的小事……谁知他们竟是这等邪魔外道!竟将儿臣掳去,要……要拿儿臣当祭品!儿臣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母后了!”
是八皇子吴怀信的声音,充满了委屈、恐惧和后怕。
紧接着,一个虽然刻意压低,却依旧难掩威严与疼惜的女声响起,带着安抚:
“信儿莫怕,莫怕!事情都过去了,有母后在,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陛下已经将那窝藏邪祟的贼窟连根拔起,为你出了这口恶气!你安心养伤便是,其他的,母后自会为你料理干净。”
是皇后!
吴怀瑾脚步微顿,垂下的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
果然,皇后最是偏爱这个小儿子。
出了这等大事,她亲自出宫坐镇安抚,并不意外。
他示意引路的太监稍候,自己则静静立在廊下,仿佛不忍打扰里面的母子情深。
房间内,吴怀信似乎扑在了皇后怀中,呜咽声更大:
“母后……儿臣好怕……他们给儿臣喂了药,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那祭坛……那画像上的眼睛……像是活的……它在看儿臣……”
皇后的声音更柔,带着心痛:
“好了好了,不想了,都过去了。母后在这里陪着你。太医说了,你只是受了惊吓,有些皮外伤,将养几日便好。”
“可是……可是太子哥哥他……”
吴怀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委屈,
“他会不会觉得儿臣丢了皇室颜面,连累了他……”
“他敢!”
皇后的声音瞬间带上了几分冷意,
“你是他亲弟弟!遭此大难,他不思为你报仇雪恨,还敢嫌你连累?放心,有母后在,没人敢说你的不是!”
听到这里,吴怀瑾心中冷笑。
皇后对吴怀信的维护,真是毫不掩饰。
出了这等与邪教牵连、甚至差点成了祭品的事情,在她口中,竟只是“遭了大难”,需要“报仇雪恨”。
而对吴怀信之前与沙蝎宗的“银钱往来”和“处理小事”轻描淡写,全然不提其可能带来的后果。
这份偏心,着实令人……玩味。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自己的存在。
房内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房门被打开,皇后身边的心腹容嬷嬷走了出来,看到吴怀瑾,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
“原来是九殿下到了,快请进,皇后娘娘和八殿下正在里面呢。”
吴怀瑾微微颔首,步履略显虚浮地走了进去。
房间内药味浓郁,吴怀信半靠在床榻上,脸色蜡黄,眼神惶恐,确实是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
皇后则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虽然穿着常服,未戴凤冠,但那通身的雍容气度与眼底未散的厉色,依旧彰显着她六宫之主的身份。
“儿臣参见母后。”
吴怀瑾恭敬行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
“瑾儿来了,快免礼。”
皇后抬了抬手,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扫过,语气还算温和,
“你身子也不好,怎的还亲自过来?”
“听闻八皇兄脱险,儿臣心中牵挂,特来探望。”
吴怀瑾语气恳切,走到床榻前,看着吴怀信,眼中流露出真挚的担忧,
“八皇兄,你可安好?真是吓坏弟弟了。”
吴怀信看到吴怀瑾,眼神闪烁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劳……劳九弟挂心,为兄……为兄侥幸捡回一条命……”
他说话间,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不敢与吴怀瑾对视太久。
吴怀瑾将他的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心中明了,这位八皇兄,绝非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无辜。
他与沙蝎宗的牵扯,恐怕远不止“银钱往来”那么简单。
“八皇兄吉人天相,自有祖宗庇佑。”
吴怀瑾温声道,随即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后怕与困惑,
“只是……那些贼人着实可恶!竟敢在皇城脚下行此逆天之事!”
“八皇兄,你可还记得,他们将你掳去后,究竟想做何事?那祭坛……那画像,又是何等模样?”
“说出来,或许能让父皇和母后更清楚贼人底细,也好彻底铲除后患。”
他问得看似关切,实则句句指向核心。
吴怀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更加慌乱,下意识地看向皇后。
皇后拍了拍他的手背,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维护与引导:
“信儿受了惊吓,许多细节都记不清了。只恍惚记得被关在一处阴暗之地,有个诡异的祭坛……其他的,太医说需要静养,不宜过多回忆,以免再生梦魇。”
她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过,显然不想让吴怀信再多说。
吴怀瑾心中冷笑,面上却从善如流,露出理解的神色:
“是儿臣思虑不周了。八皇兄安心静养便是。”
他顿了顿,仿佛不经意般叹道,
“只是可惜,未能从那贼窟中找到更多线索,也不知他们费尽心机,究竟想打开什么‘门’,寻找何物……”
他刻意将“门”字咬得稍重,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吴怀信。
果然,听到“门”字,吴怀信的眼皮猛地一跳,攥着被角的手指骤然收紧,虽然极力掩饰,但那瞬间泄露出的紧张,并未逃过吴怀瑾的眼睛。
皇后也微微蹙了下眉,目光在吴怀瑾苍白却平静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审视,但旋即被更浓重的对幼子的疼惜所覆盖,淡淡道:
“陛下英明,自有决断。这些邪魔外道之事,非你等皇子该过多操心。瑾儿,你身子也弱,探望过了,便早些回去歇着吧。”
这是下逐客令了。
吴怀瑾知道今日只能到此为止。他恭敬行礼,声音依旧带着那份恰到好处的虚弱:
“是,儿臣告退。望八皇兄早日康复。”
他缓缓后退两步,正要转身。
“瑾儿。”
皇后的声音忽然又响起,不高,却让殿内空气微微一凝。
吴怀瑾脚步顿住,垂首:“母后还有何吩咐?”
皇后看着他,目光里那份审视再度浮现,这一次,不再是转瞬即逝,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意味深长的探究。
她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梳子,缓慢地刮过吴怀瑾低垂的眉眼、苍白的脸颊、单薄的肩线,仿佛要透过这病弱的外表,看清内里究竟藏着什么。
殿内静了一瞬,只有吴怀信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皇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让吴怀瑾脊背微微发凉:
“你近来,似乎对这等邪祟之事……格外上心?”
问题轻轻落下,却重若千钧。
吴怀瑾的心脏在瞬间收缩,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皇后起疑了?
是因为他刚才追问细节,还是因为他之前的“噩梦”预警?
又或者,只是她一贯的多疑,在经历此事后,对任何异常都格外敏感?
电光石火间,无数念头闪过。
但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抬头,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随即,那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连嘴唇都微微发青。
他抬起眼,看向皇后,眼中迅速弥漫起一层受惊般的水光,混合着困惑与委屈,还有一丝被长辈误解的无措。
“母后……”
他的声音更轻,更虚,带着一种孱弱的颤抖,
“儿臣……儿臣只是害怕……昨夜噩梦惊醒,今日又闻皇兄遭难,心中实在惶恐难安……只盼着能多知道些,仿佛……仿佛知道了,就能少怕一点……是儿臣僭越了,请母后恕罪……”
他说着,眼圈已然泛红,似乎因为皇后的质疑而深受打击,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皇后盯着他看了片刻,目光在他那摇摇欲坠的身形和泫然欲泣的脸上逡巡。
终于,那锐利的审视缓缓收敛,重新被一种略带疲惫的柔和取代。
她或许并未完全打消疑虑,但吴怀瑾此刻的表现,实在太过符合一个被吓坏了、又体弱多病的皇子形象。
“本宫没有怪你的意思。”
皇后语气缓了缓,
“只是提醒你,这些事自有你父皇和朝廷处理。你身子骨不好,更需静养,少思少虑,莫要让这些阴邪之事侵扰了心神。回去吧,好生将养。”
“谢母后关怀,儿臣谨记。”
吴怀瑾再次深深一礼,这才慢慢退出房间。
直到走出主院,坐上软轿,帘子落下,隔绝了外界目光,吴怀瑾才缓缓靠向轿壁,闭上双眼。
皇后这一问,绝非无心。
她已经开始留意自己了。
尽管暂时用演技蒙混过去,但日后言行,须更加谨慎。
这位皇后娘娘,能在后宫稳坐中宫之位,心思之深,嗅觉之敏,绝不在任何人之下。
软轿起行,微微摇晃。吴怀瑾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沉冷的幽深。
看来,与皇后和八皇子相关的线索,探查起来要更加迂回,更加小心了
虽然未能直接问出关键信息,但这一趟并非没有收获。
吴怀信对“门”的反应,证实了他与沙蝎宗的核心计划有关联。
皇后对小儿子的极力维护和遮掩,也意味着她知道的事情恐怕不少,而且决心要将此事对吴怀信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而那只被封印的“眼睛”……沙蝎宗想用它打开的“门”,八皇子知晓其存在,皇后或许也心知肚明。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他缓步走向府门,阳光照在他略显单薄的背影上。
看来,要撬开八皇子的嘴,或者从皇后那里找到突破口,还需要更多的耐心,以及……一个更合适的时机。
或许,该从那位看似与世无争,实则消息灵通的智妃那里,再探探口风?
他坐回软轿,闭上眼,脑海中开始勾勒下一步的棋局。
猎物已经受惊,但尚未完全落入陷阱。
他需要更精巧的诱饵,和更耐心的等待。